首页 -> 2004年第6期

北方往事

作者:王怀宇




  三十年前,我家从北大滩逃离之后,所剩无几的家族成员一直躲在这个细皮嫩肉的南方城市里,没再敢参与任何形式的钓鱼事宜。父亲曾一度板起威严的面孔,甚至不准我提及与钓鱼有关的词句。似乎钓鱼这件事本身是我家族蒙受灾难的根源所在。
  可是,在我去中原一所大学读硕士这几年,独守家园的父亲竟重新置起了一套现代化的渔具,并通过一次全市规模的钓鱼比赛当上了市钓鱼协会会长。这件事令我吃惊,这应该算我家族史上的一次不大不小的变故。
  我怎么也想象不出父亲能在钓鱼这件事上有什么造就。难道父亲晚年真的能以实际行动抹去当年我家族遗失在北大滩上那片耻辱吗?难道父亲能用他那颤动的老手为感知到那些耻辱的亲人们挽回一点点心理平衡吗?还是父亲认为感知到那些耻辱的亲人越来越少,一切渐渐在心中淡化了?还是……
  毕业前一年的暑期,我费了很大劲,终于争取到和父亲同去钓鱼这次机会。我实在想看看父亲是如何领着一群城市人去对付鱼的。
  我不很仗义地倚在大客车最后一排座的角落里,面对钓手们精良的钓竿、神气的表情和一路上对钓术的高谈阔论,我想这次一定能让我超出以往对钓鱼的全部理解。我竟有些激动地设想:那上百根进口玻璃钓竿抽出后高悬于水岸周围时一定非常壮观。
  大客车在白鲢湖水库边上画了半个弧,还没等停稳,人们便大包小裹地跳下来,拖拖拽拽向水边跑去。父亲和另一个老头儿也踉踉跄跄跑在人群中。
  不知先跑到岸边的谁给我父亲和那个老头儿占了两个所谓好位置。我,父亲便以会长的身份客套两句坐下丁。当我来到岸边时,人们已经各就各位。我看看整齐的水岸,觉得到处都是一个样儿,根本不存在好坏之分。我拣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来,能看见父亲和那个老头儿在右侧四十米开外的地方。
  人们先是轰轰隆隆向水里投掷一阵豆饼、玉米饼、馒头等食物,说是喂喂卧子。然后就很程序化地坐下来拴钩理线……
  白鲢湖七月的太阳和当年北大滩的一样烤人。人们先后从口袋里掏出各式遮阳帽扣在头上,拉开一种持久战的阵势。
  半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人钓上鱼来。
  又半个小时过去了,仍没有钓上鱼来……
  这时的岸边不如先前那般平静了。一些人开始来回走动,嚷嚷这儿没鱼,埋怨挑头儿的昨带到这鸡巴地方来了……有的干脆躲在远岸的树阴下嚼起随身携带的美味食品。
  突然有人喊起来:咬钩了!
  我顺着喊声望去,只见我父亲的钓竿绷得弯弯的。喊着的就是他身边那个老头儿。那个老头儿正高举着一柄闪闪发光的大抄网,随时准备隆重地抄起那条尚在水下挣扎的鱼……人们纷纷围拢过来。顷刻,我不再能看见父亲和那老头儿。
  一阵阵沸腾的欢庆之后,人群三三两两散开时,我又能看见父亲和那老头儿。我也看见了大抄网里悬着的那条鱼,鱼身上洞穿着一支锋利的钢叉,那是一条顶多有两斤重的红鲤鱼。我不知道是谁把那把钢叉插在鱼身上的,那钢叉弄得我极不舒服。
  不知为什么,我一点也没有因为父亲率先钓上大鱼而高兴。望着不断从远处跑过来又跑过去的钓手们,我的反感裂变一样在胸中翻涌起来。一种突如其来的陌生感让我不知所措地迷恫。当年,父亲为了活下来,带着家族残部来到这个城市,竟辉煌地充当了二十几年科技人才。可我一直觉得父亲以及我活得都不很真实。我们不是北大滩的堕民吗?我尤其觉得父亲实在不该在二十年之后重操钓鱼旧业。他似乎应该再回到北大滩去,或者他起码应该把北大滩讲给这些城市钓手……
  虚华浮躁的都市生活常使我由衷地怀念起北大滩。我向往北大滩上那让人心惊肉跳的黑鱼群和那些不屈不挠的人们。虽然黑鱼群始终残酷地评判着人群,虽然人群的激烈竞争一直使我家族沦为弱民。但我还是觉得北大滩无比可爱,那里的气氛深沉而美好,那里的生活真实而壮丽。
  我那遥远的北大滩深邃而博大,我童年的记忆就零星地散落在那黑色的大滩上。
  能记住北大滩的时候,我已经七岁了。在我童年的印象中,北大滩人似乎总是披星戴月地劳作。尤其是北大滩的男人们,个个都极强悍。春天,他们雄劲地吆喝着公牛,用笨犁趟开黑油油的土地,撒下饱满的种子;秋天,他们隆起的肌肉释放出嚯嚯的镰声,大滩上到处都闪烁着红亮亮的脊背。最令人振奋的季节还要数夏季,间或有汉子从大滩里拽出大鱼来,使北大滩世代不息的雄风一次次鼓动……
  不知从哪个年代起,北大滩人就以其独特的倔强形式与生活租伴而行。每代人的大脑深层都印刻了同二种土生土长的崇高,每代人的灵魂全部都不得不接受同一种最简单而又最真挚的陶冶。
  我对北大滩的深刻印象,更主要的还是来自祖父的讲述。遗憾的是,我祖父给我讲英雄故事的时候,他已经彻底地与英雄绝缘了。那时祖父已经五十二岁,要依靠一把坚固的木拐才能走路。即使是这样,我也没从祖父身上看到过半点弱者无奈于生活的畏缩。祖父常给我讲述北大滩历史上最令人振奋的人和事,我从祖父的眼睛里时刻都能看到那种深沉的饱经风霜而又热切十足的期冀。在我更小的时候就能感觉到,祖父时刻在默默地期待他的儿子或孙子有朝一日传奇般地成为北大滩顶天立地的汉子。面对苦难的现实,祖父毫无希望地生活在欲望中。他背着鱼钩在夏日里早出晚归,也许就是为给后代做出个奋争不息的样子。
  祖父劳累一整天,晚上再累也不会耽误给我讲北大滩的故事。祖父说,北大滩上真正的汉子从来都是用钩钓大鱼,尤其是在夏天对付滩里最凶的大黑鱼。祖父说他也不知道是谁立的规矩:北大滩人捕鱼不准用网,只准用钩钓。现在看来,这规矩体现着一种对生活的深刻理解。我想,北大滩的先人中一定有一位极圣哲极有远见的长者。那长者银髯飘洒,在一个极庄严的黄昏向全体滩民宣布了一条血味十足的消息,然后就神圣异常地颁布了这条规矩。我好像从坐在祖父膝上听讲故事的第一天就这样觉得。而且在以后的岁月中,那位长者一直活生生地留在我的心灵深处。我一直煞费苦心地琢磨着长者所立规矩的具体内容,一直未能如愿。不过,从城市人对待交通规则及一系列法律法规的态度中,更让我觉得那位银髯长者所立规矩的不同凡响。
  就像祖父说的那样,北大滩人一直没有人肯去破长者的规矩。世世代代,北大滩再犟的后生都只是用钩去钓鱼。就是在大旱大涝庄稼绝收之年,滩民贫困交加饥肠辘辘的时候,也没有人破那个规矩。
  北大滩另一个费解的事物是以实体形式出现的。那就是傲立在滩头的那个不大不小的老古庙。祖父说不清那庙是哪年修的,祖父的祖父肯定也没说清。北大滩人只是毕恭毕敬地来到古庙跟前,多少年来,古庙一直是北大滩人心中的圣地。古庙里供奉的不是神仙鬼怪,也不是帝王将相,而是一些硕大的鱼骨架。北大滩人把每十年钓到的最大黑鱼的骨架悬挂在古庙里,作为全滩的图腾。因为钓大黑鱼不仅需要力量,更需要清醒的头脑和非凡的勇气。实际上,大黑鱼骨架是人类力量、胆量和智慧的象征。北大滩人世世代代以此为荣耀和骄傲。北大滩人知道每根大鱼骨都是北大滩人流血流汗的惊人故事。也正是这样,北大滩人给予那些能钓上大鱼的汉子以五条件的尊敬和地动山摇的厚爱……
  我祖父那个时代,北大滩上最受人尊敬的汉子要数胡老大。胡老大长得并不英俊,但他有一身结实的肌肉,常光着红彤彤的膀子从大滩上拍马喊过。
  胡老大没成名以前,他和阻父是滩里滩外最要好的兄弟。因为他们俩都发自内心地觉得对方很优秀。后来,祖父在一次斗牛中不幸给踢折了小腿。从那以后,祖父再也没能和胡老大结伴而行。在几次由于瘸腿而使大黑鱼脱逃的尝试之后,祖父不得不默默地承担起一代人希望无情破灭的沉重负荷。两年的时间,祖父像老了二十岁,同龄人叫他大叔都有人相信。
  就在祖父无奈地拖着一条瘸腿的时候,北大滩里的黑鱼群空前地繁盛起来。常能看见一人多高的大黑鱼在外滩遥远处猛地蹿出水面。那个时代男人的梦都给大黑鱼搅得混浊,哪怕是最瘦弱的老男人和最稚气的小男孩也认认真真地期待着自己将有岢迹发生……
  从夏初到夏末,祖父每天都拄着拐执著地站到滩边去。他如饥似褐地望着大黑鱼杀气腾腾地从北大滩上游的扛岔子顺流而来。黑色鱼群一路翻腾跳跃,搅得滩水比其他季节更汹涌而血腥。大黑鱼是北大滩里绝对的强者,它们肆无忌惮地追杀滩里的一切生命,甚至连北大滩人的钓钩也不放在跟里。有时,黑鱼群在一夜间能把半边滩水变得红润。胡老大就是在全滩男人的眼睛都被滩水映红后的一个傍晚名扬北大滩的。
  祖父说胡老大钓那条大黑色的全过程他都看见了。祖父说他拎着木拐五天五夜坐在寓胡老大不远不近的地方窥视着。
  那天,胡老大钩上捎着的是北大滩上最稀少的那种叫“大花鞋”的青蛙,胡老大选的又是成熟饱满的雌蛙,能吞食这种肥硕青蛙的只能是够重的大黑鱼。天气也难得的好,—丝风也没有,滩和天一样的幽蓝。
  多年的经验使每个北大滩人都清楚,从外罩“大花鞋”的钢钩生动地沉入水底那一刻开始,大黑鱼就已经不停地向它庄严地扫描丁。黑鱼天性残暴而狡黠,未成年的小黑鱼相对胆小,它们围着诱饵转悠,急得直往水面上跳。胡老大像知道这些小黑鱼没有一条敢冒险咬钩,漫不经心地蹲在岸上大口嚼着大葱大饼子,不时地将掉在地上的饼渣抛向滩水……
  在天空变得越来越昏暗、滩水越来越平静的时候,胡老大将随身携带的一块破苇席垫在屁股底下,他开始全神贯注地用手来感觉钓绳。平静的滩水下,人和鱼已经开始了紧张而默契的角逐……
  那条老谋深算的大鱼绕着胡老大的钩转悠两天了,它一直在试图如何把胡老大钩上的美味弄下来吃掉。
  经验丰富的胡老大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地盯着水面波纹,细心体验着手中绳线的手感。胡老大两天两夜没合一下眼,祖父竟也足足陪了他两天两夜。终于,在第三天天刚放亮的时候,在人困倦难忍想闭一会儿眼睛的当口,那大鱼张开巨口向北大滩最优秀的钓手挑战了。
  就在大鱼把肥硕的青蛙轻轻地含在嘴里,准备更轻—些把美味撮下来时,胡老大下意识地清醒过来。他瞄准那千钧一发的机会,把粗大韵钢钩抖进了黑鱼的上腭骨。
  老成的大黑鱼并没有因剧烈的挣扎面惊慌失措。它把青蛙从钩上吮下来吞掉,同时向前上方缓缓游动,试图吐掉锈味浓重的钢钩……
  岸上的胡老大似乎看透了大黑鱼的路子,就势缓缓地收拉钓绳……胡老大深知自己还远远不能说已钓住了这条大鱼。他和以往一切优秀的钓手一样冷静,一样沉着,全方位地监测着大鱼的一举一动。胡老大同样明白,当大鱼让人感觉到它的分量的时候,也正是大鱼戏谑地宣布钓者惨败的时候。胡老大进入一种无我的境界,人和大鱼相峙的精彩绝不逊色于一场宏伟壮丽的战役。甜老大不能给大鱼足够的余地让它来咬断绳子,又不能用力过大拉豁大鱼的胯骨,同时又必须防止大鱼猛甩头崩断钢钩。这往往是大黑鱼鱼死网破的最后一招。胡老大凭着他的足智多谋和精湛钓技,与大黑鱼艰难地周旋……
  曲曲折折的滩岸上,已不只是我祖父一个人注视胡老大了。祖父感到滩边所有的男人都在屏住呼吸关注着萌老大,他们极虔诚地审视着胡老大的每招每式,期待接下来能有雄壮的场面出现……
  太阳从东边滩面上露出了红边儿,滩水有些金汤意味的时候,胡老大已和大黑鱼暗斗了两个时辰。
  突然,那大黑鱼就在胡老大眼前十几米的地方一跃而起带起巨大的血色浪花几乎溅到胡老大的脸上。胡老大和所有的关注者都被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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