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赫拉巴尔与魔法舌

作者:叶 开




  照片与姿势
  
  在一个图像占了绝对主导形态的世界里,照片是我们认识人与事的最为简捷的方式。同样,这些照片也在误导和阻碍着我们对这些对象的进一步理解。我总是这样跟自己说,你在电影、电视和照片上看到的那些明星们,他们呈现出来的并非自己的本质,而是一种社会的属性。社会的道德伦理要求明星们具有优美的体形,优雅的谈吐,内在的涵养,彬彬的举止和高超的能力,于是,他们有了。他们通过这些媒介告诉观众们,他们是这样的人。然而,对这些图像加以深入分析,我们会发现,他们呈现的这些图片不过是一种POSE(姿势),而POSE的背后,是意识形态。
  赫拉巴尔书上的照片同样体现了某种价值观。在照片里,赫拉巴尔凝视,沉思,散步,眺望。赫拉巴尔的这些POSE试图告诉读者,他是某一类人,比如知识分子。然而,要靠着几张照片来了解一名作家,是非常可疑的事情。对于我们来说,所有照片都意味着一个POSE。按照昆德拉的说法,一个姿势比它的主人更加长久。赫拉巴尔的这些照片正在引我走入歧途——在照片里,赫拉巴尔的姿势,其实是在阐述一种“智者”的形象。这种形象,符合一般人对于作家的理解。很显然,这也符合摄影师的理解。摄影师总是按照自己对人物的分类来捕捉镜头前的人物影像:作家,也许应该是忧郁的、沉思的、睿智的、先知的。因此,作家要摆出这些姿势。
  浮现在我脑海里的这些照片,正是摄影师理解的“赫拉巴尔”。它们跟我从赫拉巴尔的文字里看到的“赫拉巴尔”格格不入。赫拉巴尔一生所致力于消除的,恰恰是自己身上的那种“知识分子”的趣味和态度。赫拉巴尔的笔下反映的是“第四种人”,是他所钟爱的那些小人物,而不是当时在捷克占主流地位的工、农和知识分子形象。在生活中,赫拉巴尔也努力地让自己偏离那些主流的趣味。赫拉巴尔通过妻子的视角,诙谐地把自己跟知识分子和文化界脱离关系。他说他妻子“始终感到惊异,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如此缺乏教育,竟然把我看作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在这里,赫拉巴尔略带嘲讽地把自己跟知识界撇清了。这位前法学博士,愿意让自己显得更加像一个大老粗。一个喝啤酒的大老粗。他在钢铁厂当临时工,在废品回收站当打包工,他还给舞台当布景工,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老粗——跟照片显示的正好相反。
  或者可以宽厚地说,摄影师了解的是赫拉巴尔的一个方面。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双面性乃至多面性,赫拉巴尔也不例外。赫拉巴尔的身上,糅合了复杂的特质。他说:“我实际上是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和悲观的乐观主义者,我是个两栖类和合用一堵墙的两间房。拉伯雷式的笑,赫拉克利特式的哭,或者相反。”
  按照我的理解来给赫拉巴尔拍摄一幅照片的话,我会建议把环境放在布拉格的小酒馆里,然后让赫拉巴尔端起一杯啤酒。他可以在说话,也可以在倾听,还可以是在凝视,或者眺望。人一喝酒话就多,而且是“不顾危险地话多”,对于赫拉巴尔来说,没有什么能够比啤酒和小酒馆更能激发他的倾诉欲望了。日常生活中的赫拉巴尔,一有空就给自己来一杯啤酒,然后坐在布拉格某个我所不熟知的小酒馆里,静静地听别人说话,或者滔滔不绝地给别人讲点趣闻轶事。
  赫拉巴尔热爱啤酒和小酒馆,缺乏这种背景的照片,我感到非常空洞。
  日常生活中的赫拉巴尔还是一个快活的人,一个略微有些醉醺醺的人,一个喜欢高谈阔论的人。沉思是他的本质的一个部分,他更多的是在“生活、生活、再生活”。
  
  仅仅向他致敬
  
  赫拉巴尔在中国是一个被忽略的名字。
  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他的文集之前,我记得似乎只在1993年第2期的《世界文学》上出现过,是杨乐云先生翻译的一个“捷克作家博·赫拉巴尔作品小辑”。小辑收有中篇小说《过于喧嚣的孤独》和短篇小说《中魔的人们》、《露倩卡和巴芙琳娜》,外加一部分为译者所编的《谈创作》。我碰巧在华东师范大学的后门枣阳路的旧书摊上买到了这期杂志,又偶然地读了这个“小辑”。
  赫拉巴尔的短篇小说《中魔的人们》我至今印象深刻。
  水泥厂飘灰的空气里,生活着一帮快活的人,他们坚信这里的空气包治百病,他们热爱那些我们或许感到烦躁的声响。布尔甘先生用镰刀驱赶蜜蜂,然后一刀砍在脑袋上,就像长出了一个牛角。他不让人拔镰刀,说:“等等吧,没准我们家的小子想把它画下来哩。”布尔甘先生开摩托车就像开F1赛车,一头扎进荆棘丛里。他的儿子布尔卡“先找来一把剪羊毛的剪子,之后又找来收拾园子的剪刀,把灌木丛好一阵修剪,一个小、时之后把我爹修剪出来了。”
  在这些“中魔的人们”欢快的生活中,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奋勇前进。“中魔的人们”,按照赫拉巴尔自己的说法,“是这样一种人,他们富有灵感,他们说出的话被那些理智的人看作是不合情理的,做的事情是体面人不会去做的。因此,中魔竭力追求的是禁止的事物,以及同布拉格的相联系的事物。”而且,“一个中魔的人可以在无人可以交谈时,便同自己交谈以自娱。他提供一些消息,讲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的意义是夸大的,似是而非,次序颠倒,因为中魔的人用灵感的钻石孔眼把现实进行了过滤。一个中魔的人对看得见的世界充满赞叹,汪洋大海般的美丽幻影使他无法入眠。”
  实际上,就像自己笔下中魔的人一样,赫拉巴尔自己也是一个中魔的人。他的老师之一,布拉格的游侠、写出《好兵帅克》的哈谢克,也是一个中魔的人,连“帅克”都是一个中魔的人。
  中魔的人对自己和自己面对的世界都充满了惊羡之情和赞美的愿望。
  赫拉巴尔的出身其实不赖,他的继父是一个啤酒厂的老板,对他很不错。他的母亲,则是那种热爱艺术的上流妇女。然而,赫拉巴尔本人,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成绩却总是不及格。
  赫拉巴尔出生于1914年,他的生父正好赶上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从此一去不,返。他在1935年进入查理大学读法律,1939年,德国纳粹侵占捷克,关闭了所有的高等学府。二战之后,干过很多种活的赫拉巴尔才有机会返回学校,最后获得法律博士学位。跟我们现在对“博士”学位趋之若鹜正好相反,赫拉巴尔对“博士学位”可谓是弃如敝屣。他从生活优越的家中搬、出来,住进了布拉格的贫民区。在此前和此后,他干过各种各样的活:公证处职员、商业学校行政人员、仓库管理员、铁路工人、列车调度员、保险公司职员、商品推销员;钢铁厂临时工、废品收购站打包工、剧院布景工和跑龙套演员等等。1963年,赫拉巴尔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底层的珍珠》出版时,他已经49岁了。按照我们现在“成名要早”的追求,有些少年,19岁就已经成名立万,出书好几本。相比之下,赫拉巴尔同志的成名实在是太晚了。
  很显然,赫拉巴尔已经“中魔”了。他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他说要向美国的作家学习,这些美国人“先从事可能从事的任何工作而唯独不当作家”,所以,对于赫拉巴尔来说,“最重要的是生活、生活、生活,观察人们的生活,参与无论哪样的生活,不惜任何代价。”
  赫拉巴尔像他的那一代理想澎湃的作家一样,海绵一般贪婪地生活,汲取生活的养料,然后再写作。实际上,他的生活,就是写作的一种,写作则是生活的延伸。你不能把赫拉巴尔的写作和他的生活分开。对于赫拉巴尔来说,“写不出东西来的时候却是我感觉最好的时候”。
  按照他的出身,赫拉巴尔完全可以过上小资、中资乃至大资的生活,然而他自我删除了,自己选择了一种贫民的生存模式。他需要干这些粗活,喝啤酒,到小酒馆聊天。他一点都不着急。他住在一个破房子里,却悠然自得,撅着屁股用草根刷子刷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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