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桃花水母

作者:陈启文

嚷,啊呀,是大娘啊!我晓得的,火焰常跟我讲起你老咧,说你老仁义咧,说没你老就没有他的今天咧,快屋里坐。屋里坐!
  这突如其来的亲热,让大娘受宠若惊,我却觉得带有十足的表演成分。果不其然,很快我就知道了。她还真是个演戏的,县剧团里的演员。女人和大娘家长里短地说着时,我在房间地转了转,在20世纪80年代初,这房子够气派了,怕有一百多个平方吧。每间房里都铺了地毯,装饰着雕花墙裙,对于我这个乡下孩子来说,几乎就是皇宫了。我突然想,如果有一天我能住上这样的房子,第一个就是把大娘接来住,让她的晚年过得像慈禧太后似的……
  我正胡思乱想,客厅里突然传来一阵伤心的抽泣声。怎么回事?我赶紧退了出来,回到客厅,那城里女人竟然伏在大娘的怀里哭哩,大娘也擦着满眼的泪,口里连声叨咕,这怎么成,这怎么成,我找他去!
  大娘叫上我,去县政府办公楼找我那火狗大哥,不,找余副县长。
  正是年关,大多机关干部这时大概都回家过年去了,偌大一座政府办公大楼,好像只剩下余副县长一个人守着。余副县长离开谷花洲去念大学时,我才五六岁,他自然不认得我,我对他还依稀有点儿印象,印象中是个留小分头的瘦高个儿,鼻翼上长了颗小红豆似的痦子。见了他,我还真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确切地说是认出了那个小红豆似的痦子,只是变黑了,还长了一根毛。人还是瘦高瘦高,可头发竟白了一半。算起来他只比我大十二三岁。才三十多呢,想来蹲了这么些年的牛棚,还是满沧桑的。不过,人倒是挺精神,突出的颧骨上有一些红晕,我一眼瞥见他办公桌上有半瓶喝剩的酒,屋里也有酒精味。
  我紧紧地挨着大娘。我感到这个男人太陌生了,他抽烟的样子,以及抽烟时很奇怪的沉默,让我感到高深莫测。这不是那个随便谁都可以乱喊的火狗。这是一位实实在在的充满威严感的县长。大娘好像也有点儿紧张,她竭力地想笑一笑,但她的嘴唇颤抖着。
  余县长指了一下沙发,说,老人家,坐。
  他没叫娘,也没叫大娘,一声老人家,听起来郑重庄严,一个坐字话音刚落,我大娘就坐下了,就像是跌坐在沙发上的。
  余县长又把头缓慢地转过来,目光落在我身上,我顿时感到一种极大的压力,站还是站着的,但身体差不多僵硬了。大娘赶紧在沙发上欠了欠身了,磕磕巴巴地说,他……他大哥,这是你兄弟呢,是我们老五家的伢崽,叫春仔,我特意让他来见见你……
  余县长的嘴撅了出来,噢了一声,又微微颔一下下巴,表示他知道了。
  念书了?又问。
  没等我吭声,大娘又抢先替我回答,念了哩,念师范哩。
  好!余县长拍了我一下肩膀,拍得很重,但没笑,又说一声,好,你要记住是谁把你养大的,你是农民的儿子,别忘了本!
  大娘听了羞赧地一笑,害臊得像个小姑娘。
  余县长又转身向着大娘,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老人家,要不是你,就没我余火焰的今天,你的恩德,我没齿不忘,走,我要请你老吃饭,上最好的饭店里! 他伸手要搀大娘,大娘赶忙摇头,不成哩,他大哥,刚才我上你们家了,你媳妇一个人在家里,等你回家过年哩……
  别跟我提那个女人!余县长忽然吼了一声。把刚披上的一件青灰色大衣又摔在了椅子上,颓然坐下了。这一切都显得太古怪,我不知道余县长两口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肯定是出问题了,很大的问题。
  我和大娘又回到了余县长家里,那女人脸上泪痕还没干,正望眼欲穿地盼着大娘来呢。大娘进了门。她还在大娘背后看了一阵,好像还要看到一个人。没看到,一双大眼立刻就空空的了,很快又把眼睛垂下了,看那神情又要哭了。
  大娘竟然在笑呢。大娘笑着数落,你们小两口就跟吵了嘴的娃儿似的,谁也不理谁,可又只想搂到一起来。我见了他大哥哩,他大哥是个冷脸子,可心肠热乎。你跟他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他这个德性,这不,刚才还跟我说,要你多穿点衣裳,大冷天的,莫冻坏了身子骨,还说你胃不大好,胃寒,受不得冻……
  没等大娘说完,那女人哇的一声,放声大哭了起来。我惊愕万分,大娘不光能说会道,还真会撒谎,瞎话信口编来,编得有鼻子有眼。这女人瘦是真的,衣服穿得少是真的。城里女人都这样,臭美哩。可大娘咋就知道这女人有胃寒的毛病呢?我敢肯定,大娘是看这女人瘦,家里又有这么多零食,就瞎蒙的,可能还真给她蒙着了。我听出来了,这女人的哭声已不是悲伤,而是感动,她被大娘,不,被她男人的那一番根本就没说过的话感动了。
  大娘似乎很能掌握女人心理,差不多就是半个心理学家了。她疼爱地抚摸着女人抽抽搭搭的背,一边安慰她,又埋怨她,人家遭了这么多罪,哪能这么快一下子转过弯来,你找他一次,他给你个冷脸子,你还去找,三次四次五次,就是块冰也捂得热哩。他大哥现在一个人守着个冷冷清清的办公室,连床被褥都没有,你咋就不去找他呢!你是个女人,女人对付男人可不能来硬的,他越硬你越软,看你这根软藤子缠不缠得住他!
  女人的脸向左右微微摇了摇,但不哭了。她默坐了片刻,就起身进了卧室,过了一会儿,果然搂着一床被子出来了,脸上还精心化过妆,泛起一抹红晕。更加娇艳了。她打开门,站在门口又犹豫起来。
  大娘说,快去吧,别怕,你怕他做什么,他要骂你,你让他骂,他要打你,你就让他打,他要撵你,你就抱住他的腿不松手,又不是别个,自家的汉子,门一关,就是两个人的事了,啥事没做过呢,还怕丑不成?男人哪,天底下的男人都一样,看他像只老虎吧,凶吧,心软着哩,咱娘儿们使出看家的本领,一哭二闹三上吊,看还收拾不了他?
  如果说大娘刚才那番话还是理论,这番话已经是怎么具体行动了,我真想笑。
  经不住大娘再三打气,那女人咬咬牙,搂着被子趁着夜色出门了。
  那晚她还真没有回来。
  我和大娘给他们家守了一夜房子,晚饭也没吃,我饿坏了。大娘从棉袄里往外掏着什么,像从羊肚子里往外掏出内脏似的掏出几个干馍,就是夜饭了。又不敢上床睡,怕乡下人的身子弄脏了人家城里人的被窝。我用手臂枕着脑袋躺在沙发上,心里感到深深的悲凉,真不知道大娘这趟上城里来干什么,难道就是为了来给两口子劝架?
  第二天一早,那女人回来了,余县长也回来了,那床被子现在是他搂着了。大娘得意洋洋地朝我使眼色,那意思是,你看,怎么样?
  我笑了笑,笑得十分苦涩。
  这家里的主人来了,我们也该告辞了。
  昨天还对大娘百依百顺的女人,对大娘忽然客气起来,但那已是主妇矜持的客气,她一口一声地喊,老人家。你就多住几天吧,反正是年关,乡下又没什么事。余县长也挺客气,客客气气地把我们送到楼下,说,老人家,你老多保重身体,有空我会去看望你老人家。到了这时,大娘才突然想起什么,像是忘了一件什么大事。她仰头看着傲岸的余县长,就像朝天上瞄着,却又不说,只管用舌尖舔着干燥的嘴唇。
  老人家,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说?余县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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