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桃花水母

作者:陈启文




  没有人从那边过来,告诉我们那个世界的事情。
  ——古希腊诗人的歌
  
  一
  
  我爹把我送给大伯父,是谷花洲罕见的一个大雪天。直到现在,我对那个早已不知去向的冬天仍保持着明亮的记忆,也可能与那场大雪有关。大伯家就和我们在同一个村庄,但村子很大,我们家住在村子西头,他们家住在最东头的河堰上,再过去已没有人家,只有一间磨坊。我爹出门后,站在纷飞的大雪里略微辨认了一下方向。然后咬着牙齿坚定地说了声,走,他对自己说。
  就是在那个冬天,他突然养成了自言自语而且语无伦次的习惯,丰年好大雪啊,大雪兆丰年啊!他嘴里一直不停地念叨着,脚也一直不停地朝东走。实在不算太长的一段路,不知怎么被他走得遥遥无期了。实际上也看不见路,我爹偶尔用他的鞋尖,踢起一坨冻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牲口粪蛋。我都六七岁了,他还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这倒不是他有多么喜欢我,他不敢把我放下来,他把我举得这样高,是怕我突然又跑回去,跑回自己家里。可能是出门时太仓促,他忘记了戴帽子,片片雪花从我阵阵作痛的耳边掠过,又在他光溜溜的脑袋上印出一个个清晰的图案,许久,都不融化,而是不断地堆砌起来。父亲的脑袋越压越低,每走一步,我都听见他的老棉靴在沉重地喘气,两条腿眼看着就拖不动了。
  我快被风冻透了,手无论触到哪里都是冷的。寒冷渐渐使我失去了知觉。我抱着父亲的脑袋,也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嗅到从磨坊那边飘过来的炊烟时,我听见父亲使劲地吸溜了一下鼻子。他的脚步明显地加快了,不知突然从哪里来的劲。他开始疾奔,冻硬了的雪地上仿佛响起了嗒嗒有力的马蹄声。风在耳边呼呼地,那一刻我真有骑在马背上的感觉。我的屁股下有一股温热的液体开始流淌,不知是父亲跑出来的汗水,还是我冻在身体内的一泡尿释放了。
  我爹突然停止了奔跑,一只手抓住了一个什么东西。我窝在父亲的肩膀上看见了一个外墙倒了一半的土院,倒下来的那些干打垒的土砖已半埋在雪堆里。两扇用破旧木板钉起来的院门,被风吹得吱嘎吱嘎响。我父亲使劲抓住的东西,正是那院门上的铁环。
  到了啊,到家了啊,狗日的,这是你的家啊!
  他浑身颤抖,鼻孔里还直冒白气。如果不是手里抓着一样东西,他可能站不住了。可这个家里却没有人出来迎接我,土院里没有声音。雪野幽静的黄昏,传来另一种声音,喀嚓!喀嚓!喀嚓……有人在砍树。那时我眼睛还很尖,我看见了那个我该叫大娘的女人,她的背影出没于不远处的树丛,正在砍下一些多余的树枝。大娘拖着树枝走向土院时,我哧溜一下从父亲的肩膀上滑下来了。我躲在父亲的屁股后面,听见他叫了一声嫂。我父亲好像挺委屈的,声音里拖了哭腔。
  大娘说,来了?声音里透出冷漠。
  我爹明显地哆嗦了一下,但还是把我从屁股后面拽出来了,叫娘,娘,这是你亲娘!他朝我喊。我没叫,仰起头来看着那个头发蓬乱的女人,突然转身就跑。我还是想跑回自己的家,又被父亲强壮的手臂揪了回来。他说,从今天起那就不是你的家了,我也不是你爹了!大娘看着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撩起系在腰上的围裙,很小心地揩净了我的鼻涕,然后抽出两只手,捂在我冰冷的小脸上,轻声说,进屋吧。
  这时我爹却奇怪地犹豫起来,他迈进门槛的动作缺少足够的自信,差点儿绊了一跤。然后我又看见我的大伯了,正背对着我们烤火。我还以为这屋里没人呢,没想到他一直就坐在屋里。他对我和父亲的到来像是毫无感觉。父亲牵着我走到他的背后时,他仍然低着脑袋烤火,瘦小的身子就像一刀腊肉似的,搭在火炭架上。大哥!我爹叫了一声。大伯这才欠了欠身子,挺不情愿地唔了一声,含含糊糊的,听得见喉咙里有浑浊的痰响。
  我爹勉勉强强坐下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棵卷好了的喇叭筒,递给大伯。大伯没接,划根火柴点燃了自己的烟锅。我父亲便把喇叭筒叼在自己嘴里,表情凝重,似在搜寻话题。
  哥,身体好些吗?父亲问。
  暂时还死不了!大伯咳嗽一声,朝火堆里吐了一口痰。那突然跳起来的火焰,让我心里蓦地一寒。我爹时常说,大伯是他还活在世上的唯一一个亲兄弟了,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我那时虽然很小,可也一点儿看不出他们是哥儿俩,就像两个凑在一起的陌生人,简直是仇人。平时他们在一个村子里住着,也没什么往来。我不想看这哥儿俩爱理不理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样子,就去灶屋里看大娘烧火。大娘低着头发蓬乱的脑袋不停地往灶里添柴,她已化成一个红色的身影了。这让我感到温暖。大娘身上和灶膛里的火焰,都散发出杨树枝燃烧的香味。
  春仔,大娘叫我。她转过身来,示意我过去,脸上的笑容里有小火苗在跳着。她的脸被夜色与火光一分为二,这个印象我特别深刻。我被她揽在怀里了。饿了吧?她顽皮地摸摸我的小肚子。我痒,咯咯咯地笑起来。大娘越发高兴了,更加不停胳肢我。在我的阵阵欢笑声中,我感到她的嘴唇从我脸上擦过来。她在亲我。那种亲像是一种动物般的爱恋。我感觉到了那张饱满得像火焰一样热烈的嘴唇在颤抖。
  再苦的日子,有了大娘这样一个女人,她也总能给你过得热气腾腾。大娘好能干,很快就将热乎乎的饭菜一碗一碗地端上了桌。还有酒,在鹤嘴的小铜壶里煨热了,斟在酒盅里,让那两个像做客一样的男人喝。我们吃饭时,大娘不上桌,也不端碗筷,只不时地给那哥儿俩斟酒,给我夹菜。每碗菜里都放了些辣椒,吃得我满头大汗。我深深地吸了一下鼻涕,鼻涕随即又流了出来。给嘴里扒拉着饭粒时,我发现父亲正瞪着我发呆。我握住筷子的手就有些紧张了。
  大娘问,怎么不吃了?米饭煮硬了?
  我的鼻涕又被大娘揩掉了。大娘爱干净。这一个土院,三间土砖屋,无处不显示出一个乡下女人想要的干净生活。房子里的每一样家什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杯盘碗盏都揩拭得发亮。我也从来没感到自己的小脸蛋有这样干净过。可父亲这时却忧伤地看着我,他头上的雪早已化了,脸上的表情却仍旧僵硬,有些发青,像他剃光了的头皮。良久,他把筷子放下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眼巴巴地看着大伯大娘。
  哥,嫂,我把春仔交给你们了,从今天起,他就是你们的亲儿子,你们就是他亲爹亲娘了!他叹着气,手中的筷子不知怎么就掉了一根在地上。
  大伯还是不吭声,只闷头喝酒,闷闷地咳嗽一两声。我爹又把目光移向大娘,那眼神几乎是哀求了,嫂,我这也是为你们着想啊,怎么说春仔也是你们的血亲啊,可比外人强哩,可不像火狗那狗日的,你们把他养得人长树大了,到头来还是跑了……
  这回,大娘也把头偏到一边去了,她瞅着那倒了一半的院子愣了会儿,就走了。很快我就听见栏里的猪在叫。等我们吃完饭了,大娘已把猪和鸡都喂过了,夹了几筷子我们吃剩下的菜,坐到灶门口吃,朦胧的火光使大娘看起来更像一个淡淡的影子。我又走到灶屋里去了。但这一次大娘对我很冷淡。我站了一会儿,听见后边有喘息声,父亲也不声不响地进来了。
  大娘并不回头,却晓得我和父亲都站在她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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