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燃烧的木头人

作者:柳 暗




  箩头的老娘死了。他没哭,却笑着说:好!好!死了好。
  老娘舅看尸合棺时,他疯了般扑过去,说要看看他妈生他那地儿生蛆了没有。这种对老娘的公然亵渎,让他的几个老表实在忍无可忍,加之平时的怨气,就结结实实地把他揍了一顿。
  箩头像条癞皮狗一样躺在地上。任他们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傻呵呵地笑。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人墙。人墙里发出嗡嗡的声音,能听清楚的就一句话:该打,再打狠点也不亏,装疯卖傻。
  老娘出了殡,家客外人都散去了。从新疆回来的老姐姐给老娘圆坟去了。她不能等到三天后再圆坟,老娘走了,带走了她的牵挂和眷恋,她不想在家多待。箩头疯疯傻傻,更不指望去给老娘圆坟。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去了老娘的坟头,连圆坟带烧回头纸一块进行,这是对老人的最后的祭拜。料理完老娘的后事,她就带着箩头回新疆去,兴许再也不回来了。
  箩头痴呆呆地坐在门槛上,只觉得浑身筋骨木疼,耳朵里充满了“该打……该该……”的声浪。他用手摁了摁耳朵,并没有挡住那声音。那声音似乎不是从外面传出而是从里面发出来的。
  于是,他转身面朝堂屋,堂屋里空荡荡的。棺材已经抬走了,只剩下那张黑黝黝的小方桌还摆在那里。小方桌上搁着一个带豁口的盘子,盘子上放着给老娘上贡的公鸡,公鸡的尾巴上还有一根没有拔掉的毛,高高地翘着,奇丑无比。公鸡的旁边放着一只黑碗灯,那是给老娘照路的长明灯。老娘走了,灯还在忽闪忽闪地燃着,透着诡秘,像是老娘的灵魂在跳动。这是屋里唯一活动的东西了。
  春日的斜阳照过来,晒着他的背,箩头感到暖融融的。浑身更加酸软,像被抽掉了筋骨一样。死亡像一张蛛网还在屋里罩着,阴沉而幽暗,散发着让人恐惧的气息。
  小黑碗里的油熬干了,长明灯熄灭了。屋里更加灰暗。死亡似乎成了一个凝块儿,撞击着箩头的眼球。老娘真的死了!
  箩头心里发憷,又转身朝外。四周静悄悄的。偶尔,隔壁石磙家的种牛,懒懒地叫了一声,发情的母牛透支了它蓄养一冬的体力。老娘养的那只下双黄蛋的黑母鸡,在他面前抖动着脖子,仇恨似的盯着他。他顺手捡个瓦片向它扔去,那母鸡竟一声不响,傲慢地离去。
  它也知道老娘没了?那个整日唠唠叨叨的瞎老婆子真的死了?死吧,死吧。都死吧,死了好!箩头的心里似乎在体验着死亡的快感。
  老娘真的没了?箩头心里陡然一动,神智有些恍惚。
  箩头的知觉像冻僵的蛇一样复苏了。心里竟然像锯子拉着一样的疼,泪水便从他黑黄色的脸上淌下来,流进了乱草一样的胡须里……
  箩头是个老生儿子。他的三个哥都是得四六疯死的。他妈生他那年已经四十八了。箩头便成了家里的小祖宗。小时候,村里和他一般大的孩子,数他待得娇,留着羊尾巴辫儿,穿着织机布头做的蓑衣,满身穗子,实在神气。小伙伴们都羡慕死了。十一二岁了,他娘还不让他走路,走哪儿背哪儿。他娘娇惯他那儿啊,十里八村有名,谁不知道,安庄柳家有个留羊尾巴的小娇孩呢。那个娇啊,嘴噙着怕牙挂着,手捧着怕掉地下。
  不知从啥时候起,村里跟他一般大的人都娶了媳妇,抱上了孩子。箩头还在老娘的溺爱中闲荡。老娘不让他干活,不让他外出,甚至晚上睡觉还和他一张床。眼瞅着没人说媒,老娘也着急了,就四处张罗着托人保媒。好不容易见了几个姑娘,不是嫌家穷。就是嫌人老实,连句话没留就走了人。也有一个有意的,是瓦房庄的,叫榆钱儿。箩头和榆钱儿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在媒人家,总共才说了两句话。相互问:你有意见没有?相互答:俺没有。第二次见面,是在她庄儿西头那个麦秸垛后面,是箩头找人捎的信。见了面箩头便给她拽一把麦秸让她坐下。拽麦秸时,他还装着无意地碰了一下她的胸脯。榆钱儿胖乎乎的,箩头见了就想碰她一下。第二回见面时,箩头跟榆钱儿说了好长时间的话。现在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她笑眯眯地问他:你叫啥?俺叫箩头。箩头?嘻嘻,还不如粪堆呢?俺哥叫粪堆,他死了。你家有叫尿壶的吗?有啊,俺大(父亲),也死了。你家的人咋起的名字呢?俺娘说,孩子生下来,爹第一眼看见啥就叫啥。那要是第一眼看见狗啊,猫啊,也叫那?嗯,俺庄上就有叫狗儿的,也有叫鳖儿的,还有叫石磙的。你叫啥?俺叫榆钱儿,有俺那年榆钱儿又大又肥,俺娘就给俺起名叫榆钱儿。榆钱儿长的像个肥大的榆钱儿,圆滚滚的,一说三笑。可是,她的爹娘狠啊,要了五千块钱的彩礼。箩头东拼西凑只有两千块。箩头还在想法借钱的时候,榆钱儿就被人家的花轿抬走了。后来,箩头才听说,榆钱儿是为了她兄弟,才急忙出嫁的。她兄弟的对象,跟她家要了六千块的彩礼。她爹娘便把她嫁给了一个腿有残疾的裁缝,裁缝有钱啊。六千,她爹娘就把她给卖了。
  从二十多,到三十多,到四十多,箩头年龄越来越大,家里一直不宽裕。娘越来越老,越来越不中用。再也没人给他说媒了,他成了光棍一条。
  前几年,乡里号召养牛。隔壁的石磙家就养了一头种牛,闲来无事,他就常趴在墙头的豁口处看牛配种。听到母牛的浪叫,看到种牛的猛撞,他就憋得难受。心想,自己竞不如一头种牛,还算啥人哩?于是,他就想起了瓦房庄的榆钱儿。如果他有钱,他跟她的孩子都上学了。想起榆钱儿,他心里便生出了一股恨意,他不恨她。只恨她爹娘薄情寡义把她给卖了。只恨自己老娘没能耐,没给他凑够彩礼钱。只恨他妈把他生到这个世上来遭罪。他恨这恨那,恨来恨去,最后还是恨到他娘生了他。于是,对老娘喝来呼去,时常打骂。从前,他对老娘只是恨,自打跟好嘴分了手,便对老娘有了亵渎的情感。他那罪恶的脚,时常踢向老娘生他的地方,以泄他对老娘的怨愤。
  箩头跟好嘴分手,也是没法儿的事。他打心里喜欢好嘴,觉得好嘴就是他的女人。可是,好嘴是安民的女人。
  箩头恨就恨好嘴是安民的女人。凭啥好嘴就是安民的女人?凭啥好嘴就不是他箩头的女人?安民那龟孙命好,要啥有啥,连老天爷都向他。不然他咋能有好嘴?就他那熊样,尖嘴猴腮,个头还不及好嘴高。他咋能配上好嘴?那龟孙只有前(钱)心没有后心,就知道挣钱,看一分钱跟磨盘恁大。有钱就能拴住好嘴的心?呸,他只配跟好嘴提鞋。老天爷咋恁糊涂哩,这样的姻缘也能配成对?
  箩头想好嘴想的要死。见不着她心里就骂:好嘴啊,好嘴,你个养汉精,害人啊。老天爷,咋让俺碰上好嘴呢?您老人家做好事,俺谢您。您咋不好事做到底呢?他跟好嘴怕也是天意。
  那年夏天,村东头的养鸡专业户安民,从乡里推了一辆奖励的自行车,披红戴花回到村里,别提多风光了。全村的人,都站在大街两旁看着他,跟他打招呼。他神气得像个大将军。
  安民得了一辆自行车,就寻思着明年要得一台大彩电。因为乡里书记在大会上讲了,养鸡三万只就奖一台大彩电。安民听的一字不漏。他家有电视机,也是彩电。可是,这是个荣誉啊。在安庄,他安民不得大彩电,谁能得?他敢说没有第二人!于是,他便谋划着扩大养鸡规模。他找了几个外地的木匠做鸡舍,因为工钱闹了意见,人家活没做完就走了人。他家的好嘴好说歹说愣是没有留住人家。合同签了,款也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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