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夜 歌

作者:徐则臣

自己的家伙。这是王玉南的决定,她说布阳是班里的人,她要让老人风风光光地下葬,所有人都是义务参加。以后就定为开云班子里的规矩。这女人义气,够哥儿们。布阳和书宝很感激,他们俩正为操办葬礼的钱发愁,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活着四处要钱,死了花费也不小啊。省下鼓乐班子的钱就松快不少了。只有开云班子一个,但自始至终他们都很卖力,不唱也不跳,不玩任何花哨的东西,只吹奏,哀乐低回,悲伤又严肃,反而比别人家葬礼上联欢晚会似的吵吵闹闹的演出效果更好。这才是正经的葬礼鼓乐。
  鼓乐一奏响就带来另外一个问题,因为鼓乐也带着仪式走,仪式上孝子贤孙的身份是有讲究的。迎骨灰、摔火盆、捧牌位、领棺等一串子事都要儿子来干,儿子不在找孙子,儿孙都不在,像布阳她妈这样只有一个女儿,正常应该由女婿顶上。现在要命的是,书宝这种半吊子身份,算不算女婿。我和主事的料理客琢磨半天,拿不定主意,只好去找布阳和书宝。布阳看看书宝,书宝握着她的手说:
  “女婿。”
  布阳就哭了。我和料理客对对眼,就算是吧。主事的料理找来裁缝店的林婆婆,让她给书宝量身做一套孝子服。
  第二天早上,书宝让我帮料理客照应一下,他和布阳去趟城里,很快就回来,骑着摩托车就走了。喊都喊不住。这俩人,头脑坏了,什么时候了还进城!九点半左右他们回来了,丢下摩托车就往灵堂里跑。布阳跪在她妈的灵前大声地哭。书宝也跪着,布阳叫妈,书宝也叫妈。然后我看见书宝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小本本,书宝把本本打开,一手一个,对着路姨的遗像说:
  “妈,我和布阳结婚了,你就放心地走吧。”
  我听过火线结婚的事,但在这种时候火线结婚还是头一回听说,也不枉路姨搭上一条命。当时在场的人都哭了,谁扛得住这阵势。
  临时结婚的事书宝是自作主张,他妈中午时才知道。中午宴请宾客,街坊邻居、亲朋好友要过来出丧礼。出多少一是自愿,二也要看关系,亲戚一般都得高过街坊。书宝他妈也来上礼,拿一张二十块钱递过去,收钱的没接,旁边记账的说:
  “这点儿你也拿得出手?”
  “怎么拿不出手?”书宝他妈说,“街坊四邻不都这个数?”
  “你是街坊四邻?你是亲家母!”
  “别瞎说啊!我什么时候成了亲家母了?”
  正争论,书宝和布阳进来了。他们听说他妈来了,想不说一声有点儿不合适。我婶子一看书宝那一身孝子服,不是女婿就是儿子,眼都大了,指着书宝半天说不出话。布阳怕他们娘儿俩吵起来,就碰碰书宝让他冷静,自己走过来扶着婆婆的胳膊,用哭哑了的嗓子说:
  “妈,我和书宝已经结婚了。”
  “不可能!”我婶子一胳膊肘把布阳甩到一边,“你胡说什么!”
  书宝说:“妈,是真的。”从口袋里掏出结婚证,红底子照片上两个人的脑袋碰在一起。我婶子的脸刷地就白了,跟白灰泼上了脸似的。她退了两步,喉咙里像鸽子一般咕噜两声,站在原地清了好一阵嗓子。大家都站着看他们娘儿仨,屋里异常安静,外面的唢呐仰天长叫。我婶子清完嗓子,抽筋似的从口袋里往外掏钱,每个口袋都不放过,毛票和一分两分的硬币都掏出来了,大大小小一堆,整个摔到记账的丧簿上,两张毛票飘到桌子外,三个硬币滚到了书宝脚边。然后我婶子转身就往外走,两条腿拧着麻花迅速跨过门槛。
  整个葬礼上书宝的表现都很好,三条街的人除了他妈,没有不夸的,都松了一口气,布阳她妈没白死。下葬之前,书宝还亲自给岳母拉了一曲她最喜欢听的《二泉映月》;布阳跟着哼调调,哭哑的嗓子配这二胡声,那真是大悲声,那个凄婉哀伤,那个款款深情,不懂音乐的人听了都要飘起来,都得掉眼泪。开云班子里的鼓乐手也听呆了,他们头一次听书宝拉二胡。他们以为只有齐开云才能把二胡拉得这么好。一曲终了,班主王玉南抹着眼泪啪啪拍手,说:“好!”
  
  9
  
  因为书宝背着她跟布阳结婚,我婶子气得生了一场病,把自己关在家里,死活不见书宝和布阳,也不让他们进门。小两口儿只好请了医生上门给她看病,书宝进自己屋收拾好衣物,搬到布阳家去住了。一个礼拜后,我婶子病好了,头上多了好多白头发,人也沉默多了。布阳托我去鹤顶打几只野味,她煲了一砂锅汤,担心婆婆见了她冒火,再气出什么病来,又托我帮着送过去。我把砂锅端到西大街,书宝她妈正坐在门楼前晒太阳。我觉得她一下子老了,就像布阳她妈从医院里回来一下子变老一样。女人到了她们这个岁数,大概是经不起折腾的,折腾一下就老几分,从里到外的衰落。
  “婶儿,”我说,“布阳煲的汤,央我送过来的,趁热喝了吧。”
  她看看我又看看砂锅,老半天才清了一下嗓子,用下巴指指门槛下的台阶:“放那儿吧。”
  我把砂锅放台阶上。本来想跟她说说话,但她好像没心思聊天,就算了。只按布阳交代的说:“婶儿,书宝和布阳明天要过来看你。”
  “别来,”她挥一下手,“我担待不起。”
  “婶儿,这话说的,儿子儿媳妇还有什么担待不起。”
  “我没这样的儿子!”说完起身进了院子,随手把大门关上了。
  热乎乎的砂锅放在台阶上。我怎么喊门她都不开。这老太婆,我知道你不高兴,儿子跟自己都不吭一声就跟别人结婚,还是自己坚决反对的姑娘,放谁都不会高兴,可是,我的老婶子,那也是被你逼的啊。书宝又不是不要你了,人家小两口儿主动过来孝敬你,还拿头用劲儿,没道理嘛。真是。干脆我也不管了,扔下砂锅就走。
  后来书宝和布阳都来看过他妈,也分别单独来过,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听说都没得个好脸,起码三口人从没在同一张桌子上吃过饭。我婶子还挺记仇呢。她去石码头的次数明显少了,去了也不像过去那样张牙舞爪地聊天,听人家说起书宝和布阳的名字都犯急。大概她觉得书宝把她伤透了。因为这样,书宝两口子也尽量不招惹老娘,我给他们出馊主意:这事不着急,让我婶子缓缓劲儿,消她个半年气,就这么一个儿子一个儿媳妇,还怕她不宝贝。
  他们也忙,主要是布阳忙,三天两头往外跑。好日子来了,反而马不停蹄地死人了,班子的生意好得不行。如果去的地方近,书宝就骑着摩托车每天接送;路途遥远的,只能分开几天了。书宝并不反对布阳的工作,能整天唱歌是个好事,能把唱歌作为生活的主要任务,那是相当美好的;但有一条,坚决不答应布阳脱衣服,外套都不行。为此他跟王玉南声明过,过去他就不提了,现在布阳是他老婆,他得管:一件都不能脱。王玉南爽快地说,没问题。果然就没再为难过布阳。
  大概过了半年,布阳有了。他们俩都没在意,有一天开云班子在离花街四十里外的店头镇演奏,布阳突然打电话给书宝,说她恶心得要死,总想吐,胳膊腿都使不上劲儿,不知道怎么回事。手机里也能听见她咕噜咕噜的出气声。当时书宝刚下课,骑了摩托车一路狂奔就去了店头。布阳正在休息的地方躺着,王玉南和当地的医生也在。王玉南担心是吃坏了肚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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