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夜 歌

作者:徐则臣




  1
  
  月亮升起来,我们坐在石码头上开始聊天。月亮地里好说话,我们都睡不着。人越聚越多。往常就是这样,直到三三两两占满石码头。但是周围还是很安静,好像花街整个都空了,拎着凳子过来的人在走猫步,月光照不到人的脚底下,所以看不见他们的鞋子是否接触了青石板。多少年来,这条通往石码头的路被磨得放出青光,月亮底下像杀人者在睁大眼。风经过运河,很多个月亮在水面上抖,声音很小,往来的船只都歇在码头里,更多的停在半路上。摇船的天一黑就累得打起呼噜,声音巨大,吓得大大小小的鱼都往深水里游。我们听不见。有人两眼望天,说:
  “多好的天,笛子该吹了。”
  “要是二胡呢?”
  “没准儿是口琴。”
  “笛子。”那人说,“轮它了。”
  周围一摊人就笑,一起似是而非地往西大街的方向看。只能看见西大街有很多槐树,看不见西大街,西大街隐没在茂盛的槐树后面。月亮很好,但槐树在晚上还是黑的。黑灯瞎火的西大街突然就亮起一道光,在那道光里笛子声响了,上来就是高音,直往天上跑。
  “看看,”两眼望天的人低下头去抠脚丫子,脚气跟了他二十年,“笛子吧。歌马上也唱了。”
  “还用你说!”
  这个预测毫无意义。在花街和东西大街,随便抓个人都知道,书宝的乐器一响,布阳的歌声就起,比打完雷就下雨还要准。书宝在西大街吹奏,布阳在花街唱歌。书宝常用的乐器有笛子、二胡、口琴、单簧管、三音号、箫和萨克斯。每一样他都能弄得很好听,一样东西一个调。为了搞明白这个“萨克斯”,我特地查了有关词典,对不认识的人解释,就是这东西,错不了;而且我还知道一般都是长头发的外国男人喜欢吹,吹的时候摇摇晃晃,又挺肚子又撅屁股;萨克斯声音怪怪的,相当好听。书宝是五里外的小学校的音乐老师,我们都怀疑他什么乐器都会玩。
  在方圆几十里,什么乐器都会玩的只有两个人,神仙和齐开云;神仙我们谁都没见过,齐开云现在是大半个废人,两条腿没了,听说头脑也开始不好使了。拿笛子来说,据说齐开云已经无法把《扬鞭催马运粮忙》一口气吹到头了,到半截准跑调,跑到《纤夫的爱》或者《血染的风采》上,不让跑不行,他自己管不住笛子也管不住嘴,然后《纤夫的爱》和《血染的风采》没吹完,又跑到《十送红军》上,然后是《映山红》、《江河水》、《小寡妇上坟》和《苏三起解》。只要能吹的他就能跑,只要能跑的他就能继续跑,直吹到肺功能衰竭口吐白沫两眼发直不能再吹为止。当然,这都是小道消息,石码头上类似的消息很多,上到国家领导人下到经常来花街收破烂的老马,每个人在我们这里都可能配有一身引人入胜的传奇。齐开云是开云鼓乐班子的班主,乐器玩得那个好,现在他残废了,真让我心里难受。我听过他演奏过多少美妙的曲子啊。
  布阳就是开云鼓乐班的成员,主要管唱歌。唱得好,声音一出来你就知道。即使你对音乐一窍不通,你也能昕出它好听,除非你是聋子和傻子。布阳长得也好看,不是我一个人说,公认的,花街上最漂亮的姑娘,你要不承认那你不是瞎子就是傻子。所以开云鼓乐班子离不了她,演出的重大时刻准有她。布阳一出场,所有人都要闭上嘴、睁大眼、竖起耳朵。就这样。
  现在,书宝吹得就是《扬鞭催马运粮忙》,欢快的高音上去了。布阳的歌声跟着从花街上升起来,没有歌词,只有调子,所以我们只能听见她一个劲儿地“啊啊啊”。节奏严丝合缝,跟排练了几百回似的。笛子声和歌声都鲜亮,又鲜又亮,听起来生活无限美好。如果声音能发光,我们在石码头上一定能看见两道闪闪发出金色和银色的圆润的光线,如同耀眼的焰火分别从两条街上优雅欢快地钻出来,各画半个弧形,像屋顶交汇在屋脊上一样相遇成一点,然后彼此缠绕,钢丝绳一般越缠越紧,一起继续往星星上飞。月明星稀,夜空淡蓝,适合一切闪光的东西朝那里飞。
  石码头上安静下来,都在听。有人完全是被声音和旋律迷倒了;有人三心二意,比如男人会想着唱歌的布阳,女人会想一想吹笛子的小伙子书宝,这从他们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来,男人眼珠子躲躲闪闪地乱转,女人两个腮帮子在夜里也擅自发红;还有人对音乐本身一点都不关心,这样的人只有两个,她们脑子里有点乱,想着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呢。一个是布阳她妈,她用眼角斜看右后方,犹豫着是否要赶紧回家让不知羞耻的女儿闭嘴。一个姑娘家,高门大嗓地跟着男人的调调跑,你说让我这个做娘的脸朝哪里搁。这还不算最要命的,最要命的,人家不乐意,等于捧着猪头往庙里送,啪,庙门关上了。你说说。她盯紧右后方。一只手已经把竹凳的腿攥住了,当她发现右后方有个影子剧烈地动了一下时,拎起凳子就走。她想,我走在你前头了。
  那个在右后方站起来的女人是书宝妈。她对着布阳妈妈的背影哼了一声,嘀咕一句:不要脸!后悔自己反应还是慢了半拍。早知道听见腻歪歪的歌声一起,就该拎起板凳,最好嘴里还骂骂咧咧,书宝书宝,大晚上你发什么疯,作死啊!她要把样子做足,让石码头上的人都知道,她根本就不赞同儿子半夜三更弄出来任何一点动静,烧香引鬼嘛!
  我们看见两个女人一瘦一胖,都五十来岁,甩着胳膊、凳子和屁股,地上幽蓝的影子像两个蠕动的大爬虫,一个急匆匆进了花街,一个气呼呼走向西大街。
  六分钟后,歌声突然断掉。十一分钟后,笛声拐了一个陡峭的弯,间断两秒钟,拖了一个大失水准的尾音,没了。我们面面相觑,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嘿嘿地笑。
  
  2
  
  书宝和布阳在谈恋爱,看不见也听得见。起码一年了,你吹我唱,你奏我和。可能都不止,他们是小学同学、初中同学,八年,还不算上光屁股就认识和初中毕业之后的时间,抗日战争都打赢了,足够他们培养出那种叫爱情的东西,如果他们的确早恋的话。这一年来我们听了很多歌,乐器唱的,布阳唱的,他们差不多把天下的歌都唱完了吧。唱得好。
  私下里我们争论过他俩的事。我认为当然没问题,郎才女貌,绝配,古书上都这么写。书宝是咱们三条街上最有出息的小伙子,中师毕业,虽然论才华做小学老师有点委屈,但好歹是铁饭碗。什么叫铁饭碗,就是随便往哪里扔,捡起来照样能吃饭。我们就不行,瓷的,泥的,端不好掉地上就成了碎片,接两滴雨水喝都可能把嘴扎破。小伙子太有才了。布阳也是,你都想不到花街上还能出这号人物,看哪儿哪儿好看,就是哑巴也是个抢手货,人家还会唱歌,咿咿呀呀声音就上了天。树梢不动了,麻雀也忘了飞,噼噼啪啪往下掉,好像也是古书上说的。
  和我为敌的那帮浑蛋不这样认为,他们做悲天悯人状,头插进裤裆里半天才拔出来,眯着半只眼像伟人一样说:“我看玄。”
  玄你妈个头!但他们还是说玄。你看看,他们把手指头摊开,一个个拨,跟抠脚气似的。首先,书宝是吃公家饭的,正经的中师高才生,知识分子,什么乐器一到手,立马就像从自己身上长出来的一样,想怎么弄怎么弄,艺术家啊。布阳,虽然脸长得也不错,但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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