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地坛与往事

作者:史铁生

上描绘仕女佳人、花鸟树木、山水亭台……然后在漆面上雕刻出它们的轮廓,衣纹、发丝、叶脉……再上金打蜡,金碧辉煌地送去出口,换外汇。B
  男声画外音:我想去那儿,是因为我想回到那个很大的世界中去。那时我刚在轮椅上坐了一年多……要是活下去的话,料必还是有很长的岁月在等着我。V告诉我有那么个地方……我说我去,就怕人家不要。V说不会,又不是什么正式工厂,再说那儿的老太太们心眼儿都挺好。父亲不大乐意我去,但闷闷地也说不出什么,那意思我懂:他宁可养我一辈子。但是“一辈子”这东西是要自己养的,就像一条狗,给别人养了就是别人的。所有正式的招工单位见了我的轮椅都害怕,我想万万不可就这么关在家里并且活着。B
  ……两间破旧的老屋,和后来用碎砖垒成的几间新房,挤在密如罗网的小巷深处,与条条小巷的颜色一致,芜杂灰暗,使天空显得更蓝,使得飞起来的鸽子更洁白……B
  长时间跟拍那群鸽子吧。底片若能做些仿旧处理就最好了:黑白的画面,有些颠簸,甚至划痕,声音也似飘忽,恍若隔世……而后渐渐有了色彩,画面和声音也都稳定下来。
  男声画外音:你相信灵魂和转世吗?其实简单。我曾写过一群鸽子,说要是不注意,你会觉得从来就是那么一群在那儿飞着,但若凝神细想,噢,它们已经生生相继不知转换了多少回肉身!一群和一群,传达的仍然是同样的消息,继续的仍然是同样的路途,经历的仍然是同样的坎坷,期盼的仍然是同样的团圆,凭什么说那不是鸽魂的一次次转世呢?C
  这男人,也可以认为是我,也可以——考虑到虚构的必要——有他在影视剧中的名字:森。
  要不厌其烦地拍摄那群鸽子,看它们盲目地徘徊,看那种焦灼与无奈。北京的天上随时可见这样的鸽群,不知它们从哪儿飞起,又在哪儿落下,但那时而忧哀、时而欢畅的哨音是这座城市的标记,是它永久的歌吟。
  
  5.心愿
  
  我是想请一位不要太熟练的导演来做这件事,否则肚子里的版本太多,一会儿要像这个,一会儿要像那个,甚至于信誓旦旦地要成就一门产业。完全不相干。吴尔夫在《普通读者》中有一段精彩的话:“对于那些为了公共事业而做出自我牺牲的人,我们应当尊敬他们,赞扬他们,对于他们不得不让自己受到的某种损失表示同情。但是,谈到自己,那就让我们避开名声,避开荣誉,避开一切要向他人承担的职责。让我们守住自己这热气腾腾、变幻莫测的心灵漩涡,这令人着迷的混沌状态,这乱作一团的感情纷扰,这永无休止的奇迹——因为灵魂每时每刻都在产生着奇迹。”是呀是呀,这才对我的心思。写作从来就是去探问一个谜团。灵魂从来就是一个谜团。这一个“谜”字有两个解:迷茫与迷恋。
  
  6.迷失
  
  还有一解:迷失。就像那群鸽子,就像我在《务虚笔记》中写过的:“它们的祖辈因为一次偶然的迷失被带进城市,从此它们就在这儿飞来飞去,飞来飞去,唯唯诺诺期期艾艾地哼咏,在空中画一些或大或小的圈儿。”
  灵魂,时常就像那群迷失的鸟儿。至少我知道森曾经就是这样,抱着他的迷茫与迷恋,在“心灵的漩涡”中挣扎,迷失在喧嚣的都市里,随那浩瀚的人流左突右撞,却总似撞上“鬼打墙”——
  在河边。在桥上。在烦闷的家里,不知所云的字里行间。在寂寞的画廊,画框中的故作优雅。阴云中有隐隐的雷声,或太阳里是无依无靠的寂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目光最为迷茫的那一个。D
  加一句:在灰暗的小巷中,独自摇着轮椅的那一个。再加一句:在万头攒动的大街上,盲目地摇着轮椅的那一个。那就是他,比鸽群迷失得更深重。因而,可以稍许浪漫地想象:在一个空空洞洞的午后,我,抑或森,甚至一个无所谓姓名的人,跟随着那群白色的鸟儿,毫无目的地走,于近黄昏之际抵达了那座废弃的古园。
  所以,拍摄路线大体上也是这样:从那几间老屋起步,追踪着那个迷失的人,或一路跟随着鸽群,向北,越过密如罗网的条条小巷,越过雍和宫金碧辉煌的牌楼与一座座殿顶,越过车水马龙的二环路和垂柳依依的护城河……而后,远远地,一座碧瓦红墙的拱门,那就是地坛了。
  与上述种种画面同步,森的画外独白如同自语,又像是在对谁说:是呀,这就是我曾千百次走去地坛的路线。是那群迷失的鸟儿把我带到了它的跟前,或不如说是迷失本身,把我带进了那空荒与宁静……
  森的独白之后,或与其尾音重叠,一个女声开始轻声诵读: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E
  这女人,就叫淼吧,森的妻子。
  
  7.进入地坛
  
  从各种角度,对准落日。
  淼的低诵声延入,语调沉缓、平直: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这时候想必我是该来了……E
  无论是地坛,还是在选定的外景地,主要拍那一轮巨大的落日,拍它沉降的过程,沉降之时的深稳与宁静,拍那辉煌残照之下的荒藤野草、古殿风铃,或今日外景地上的乱石土冈、败壁残基。不管有没有风,云流、烟树的动与不动,也不管归巢的雨燕怎样盘桓嘶喊,画面都不要有声音。任何声音都没有,彻底的寂静,甚或是彻底的遗忘。
  是呀,寂静,甚或遗忘。否则就还是没有进入地坛。
  总之,与地坛的初次相遇就是这样。不能是另外的时间。不能是晨风、晓雾,不能是旭日与朝霞,地坛的故事务必要从落日开始,从寂静开始,然后才谈得上其他。正如文中所说,那是“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几近天赐之缘。
  淼的诵读声: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E
  响起飞机“隆隆”的轰鸣声。淼的诵读继续:两条腿残废后的最初几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间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我就摇了轮椅总是到它那儿去,仅为着那儿是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E
  
  8.飞行中的客机上
  
  淼笑笑,把翻开的书扣在膝头:“还行吗?”
  摄影师:“好极了。”随后把镜头转向森。
  透过舷窗,森正专注地眺望。
  淼:“真的吗?”
  摄影师:“当然真的。”
  淼半带调侃地说:“可否说说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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