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隐私,这道甜点

作者:赵 维




  几年后,说杰斐逊勾引自己妻子的约翰·沃克在弥留之际,托他和杰斐逊共同的一位朋友,请求杰斐逊去看看他。当时杰斐逊刚从总统位置上退下来,已不再是公职之身。但他没有去,只是派人送去了一个无花果花篮。在那个时代的西方文化语义中,无花果具有爱和罪的双重象征意义。朋友间的这一段插曲,险些使杰斐逊声名狼藉的一桩绯闻,就这样留下一团谜。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麦卡锡主义猖獗。艾森豪威尔的手下有人主张对麦卡锡的肆意攻击予以驳诉。艾森豪威尔阻止道:“不要和黄鼠狼比赛放屁。”有人评价艾森豪威尔这一策略聪明。在台上的,不要给对手的攻击提供炒作的由头。屁来屁往一番,吃亏的往往是台上的守擂方。1972年,美国北卡罗莱纳州立大学新闻学副教授马克斯韦尔·E.麦库姆斯和唐纳德·肖在《大众媒介议程安排的功能》一文中认为,媒介对某个问题的重视程度与公众对相同问题的重视程度有着高度的一致性:“大众媒介迫使(受众)注意某些问题,它们在公众面前给政治性人物树立形象。”杰斐逊似乎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在众目睽睽的政治舞台上,将媒体的“追光”从自己身上的有疤部位引开,在某些时候,沉默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你越火冒三丈,越百般辩解,就越适合做“丑闻连续剧”的主角,公众越捧着你这块“甜点”嚼得津津有味。对于媒体拿自己隐私做炮弹进行的攻击,杰斐逊一概不予辩解:“我从不对报纸的评论做任何答复……一旦回答了一个问题,又会新出现二十个问题。”7杰斐逊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个私生活受到政敌攻击的总统。尽管有人把他的沉默当做有罪的证据,认为他是默认,但杰斐逊还是保持着高傲的沉默。
  1805年3月4日,杰斐逊在报刊上的攻击渐渐消退的时候,竞选连任获胜。在就职演说中,他仍无怨无悔地大谈新闻自由,声称“一个根据宪法精神实质行事的政府,是不可能被谎言和诽谤击垮的”8
  “让我在有政府而没有新闻,以及有新闻而没有政府之间做一选择,我将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对于杰斐逊来说,这是一种基于自由和宪法精神的信念。但了解到这一名言产生的背景,我们再去理解它,就完整了许多,因为它还是杰斐逊对待传播媒介攻击自己隐私时采取的策略。政治性公众人物在自己的隐私成了大众的甜点的时候,不再仅仅是无奈和愤怒,还有策略上的狡猾和机智,宽容和忍耐表现出了他们的理性。
  
  三、床,法国的床还是英国的床?
  
  曾任法国总统的吉斯卡尔·德斯坦在担任部长期间,政敌将他的风流韵事和内容龌龊的电话窃听记录摘要送给了当时的总统戴高乐,试图搞掉他,戴高乐却说:“他在行使男人的职责。”
  赫鲁晓夫说戴高乐长得像根棍子,永远也没有副笑模样。就是这样古板的人,把一件暧昧的事情说得如此轻松风趣,法国人真是骨髓里都透着浪漫。
  德斯坦当上总统以后,报刊上曾有过一次民意测验:“总统在工作之余是否能做他愿意做的事情?”绝大多数受测验的人的回答是:“吉斯卡尔可以使自己轻松愉快。”9问得很干净,回答得也很干净,不是法语在“描写两性关系、纵情声色和柔情蜜意方面表达不力”,而是法国人对男女之事、闺房之私有太多的平常心。这在外人听来好似模糊的语言,由于测验者和回答者是在同一话语系统里交流,表述得都很到位,谁都不可能误读。
  在美国就不同。1987年,美国民主党总统竞选人加里·哈特一路过关斩将风头很健,一时被党内看好。但他的助手约翰·迈克洛伊却有特异功能般地预见:“如果他不提好他的短裤,就总处在引起桃色新闻的危险之中。”哈特果然“没有提好他的短裤”,因新闻媒介披露他的桃色新闻,被迫退出了竞选10
  西方有句笑话:在法国人的床上看到的是情人,在英国人的床上你只能看到一只热水袋。国情,是隐私生长的不同文化土壤。不同的文化背景下的隐私,大不相同。
  1994年的11月,一本名叫《无法辩护》的书在法国出版,将总统密特朗“第二家庭”的秘密公布天下。原来,密特朗三十年来一直“包二奶”,这是个爆炸性新闻。法国人也爱谈论性隐私,但他们只是用来打发一下枯燥的日子,开开心了事,不像美英等国家,官员一出性丑闻,就拿乌纱帽说事。隐私被揭开,密特朗自己却得意地说:“说实在的,这不失为一桩美谈。”他索兴把私生女玛扎丽娜带在身边,出入公共场合。密特朗的夫人对《巴黎竞赛》的记者说:“我早知道,这是他和我之间的事。不过,请放心,在未来的年月里,不会再有那么多叫玛扎丽娜的妙龄少女了。玛扎丽娜,这个名字多美啊,您说对吗?”11法国妇女对丈夫的婚外情,真是神仙风度。大洋那边的克林顿和莱温斯基小姐还没有“玛扎丽娜”这样的成果,就被夫人打了个鼻青脸肿。希拉里在最近出版的回忆录中还恶狠狠地说:“当时真想扭断比尔的脖子。”密特朗和玛扎丽娜的母亲安娜·潘若婚外恋达三十多年,这如果在英国,断难逃狗仔队的鼻子。法国人自己生性浪漫,对公众人物的婚外情一类绯闻,关切度也差。密特朗的妻子对记者说:“我知道,在法国,在世界上,假装循规蹈矩的不乏其人。应当允许有这样的情形:某个人可以爱一个人爱得很深,而多少年之后,他又爱上了另一个人。”在对记者谈起玛扎丽娜时,她说:“那是他的女儿,父女俩长得一模一样。弗朗索瓦十分钟爱她。她很讨人喜欢。”12在英美,一桩风流事可能断送一个政治家的前程;而在法国,总统有私生女只是一件趣事。法国历史上达官贵人艳闻就多,民族文化传统这东西,让人只有服气。
  1996年密特朗病逝,在电视转播的葬礼上,有一个在外国人看来无法理解的场面:密特朗夫人及子女和玛扎丽娜的母亲安娜·潘若一同站在密特朗的灵柩前,灵柩进入墓穴后,密特朗夫人紧紧搂住玛扎丽娜。采访葬礼的英美记者都感到震惊,这样的场面在他们的国家根本不会出现,而且公众也无法接受。但这一场面却感动了法国人。“葬礼后,《巴黎竞赛》画报做了一次民意调查,百分之八十六的人认为两个家庭同时出场是好事。不少法国人对第一夫人的举止给予高度赞赏”13
  因为法国人的床上有情人,法国离婚率在西方主要国家中最低,据说这和他们婚外性关系自由度较大有直接关系。在裤子拉链常出问题的克林顿一类公众人物看来,法国真是天堂。英国的“甜点”在法国人那里充其量算一片口香糖,嚼嚼就完事了。床上只有热水袋的英国人生理诉求受压抑,心理诉求便旺盛,拿别人的隐私做甜点也是一种平衡。
  各个国家政治制度、新闻制度、文化传统不同,各国公众对于名人“隐私”的关切度、关切内容、关切方式也是有差别的。就在密特朗的隐私为公众所宽容的前后,他的总理贝雷瓦戈却因接受某企业家无息贷款,被媒体揭露而自杀身亡。每天媒体上的攻击让他实在受不了,“读到报上攻击他的文章,他非常痛苦”。“贝雷戈瓦表面上强颜欢笑,心里却凄苦难言……他选择死亡这条路也并非意外”14。总统密特朗偷情活得一脸春风,总理贝雷戈瓦却因一笔无息贷款送了命。
  美国“全国卫生与社会生活调查”前几年就隐私问题做过一次民意调查。为避免受调查人因难堪而撒谎,请书面作答。一般人认为在他们生活中最敏感的问题是手淫和收入问题,从中可窥美国人的隐私观。美国总统克林顿风流案不仅成了美国人的“甜点”,还险些被弹劾。德国报纸讥讽道:美国将三级片弄得满世界都是,却对自己总统在一个女人裙子上弄上点精液那么过不去。德国人有说这话的资格,人家的施罗德总理离了婚,娶了个年轻美貌的妻子,但总理照当。
  
  四、政治性公众人物认了:一个社会知名人物的生活每一个方面都是可以报道的,因为它可能影响他履行公务时的表现
  
  隐私,是个人最基本的私权。但是,一个政治家、一个公职人员由于他们具有掌控社会资源、支配社会其他成员的权力,接受公众监督便是他们的义务。监督的前提是知情,公众的知情权是隐私权的死敌。媒体持知情权的长矛直取公众人物的隐私,公众人物以隐私权为盾牌接招相抗。尼克松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个被新闻媒体拉下马的总统,在他八年副总统、五年总统的生涯中,没有绯闻犒赏公众,却因一起政治窃听的丑闻落马。曾任白宫新闻发言人的拉里·斯皮克斯认为尼克松是“一个出类拔萃的政治理论家”。尼克松的回忆录——《角斗场上》专门有一章研究政治人物的隐私权问题,颇有见地:“人民基本上是公正的,但是他们也喜欢享受欢乐,爱听不论是为官还是为民者行为不轨的故事。”——这里分析的是为什么隐私成为公众“甜点”的原因。
  “一个社会知名人物的生活每一个方面都是可以报道的,因为它可能影响他履行公务时的表现。他从成为一名候选人之时起便暂时放弃了自己的隐私权。”在这之前,他还在1978年出版的《尼克松回忆录》中写道:“今天,不管是谁,只要他没做好被传播媒介无情揭露的准备,那就不应该踏入政界……”这实际上是从社会权力制约的角度承认了“公众人物没隐私”的观点。美国的政治家们似乎很早就意识到了自己是靠不住的,需要公众特别是媒体的监督。托马斯·杰斐逊告诫道:“无论何时,当你要做一件事情的时候,虽说可能只有你自己知道而又绝不能为外人所知,你也要反躬自问,如果全世界都在注视着你,你该怎么办,并因此采取什么行动。”15俄罗斯前总统叶利钦同克林顿的私人关系不错,挺佩服他的风度和治国才能。据说,叶利钦得到了情报,说是克林顿的政敌设下圈套,要捅出他和莱温斯基的花案,曾想透风给他,但怕暴露情报渠道,只好作罢。在自传《午夜日记》中,叶利钦就克林顿的绯闻大发感慨:“克林顿的丑闻再次强调了一个普通的道理:遵守道德伦理法规是政治家们的头等重要的戒律,普通人无法接受他们的领导人也会被某种偶然因素所控制这种情况。”他告诫政治人物:“社会通过巨大无比的放大镜审视你的一言一行,可不能犯错误!不能有不正确的行为。处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他的任何错误,任何丑闻,人们都不可能谅解。”16
  以公众的知情权制约政治家的隐私权,至少有两个意义:其一,防止权力的滥用和乱用,如尼克松所说:“因为它可能影响他履行公务时的表现。”成克杰等人不是都给情妇批过土地、弄过贷款,都拿了社会公共资源去喂养情妇的贪欲吗?另外,政治家出任公职不仅使他们同国家权力发生了关系,而且同国家形象发生了关系,他们的行为是国家形象的一部分,也就是说私德不私。里根任总统期间,一天《华尔街日报》刊登一条消息说,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执行主任费德尔斯在家里殴打自己的妻子。报纸还介绍,这位费德尔斯在大学是篮球明星,而他的妻子是一个瘦小的女人。消息见报,当时的白宫总管里甘同白宫新闻秘书斯皮克斯马上决定:让他走人,“越快越好”。他们都把这看做是政府公共关系的一次危机,于是白宫召开记者招待会宣布:费德尔斯自己辞职。近来,国内媒体也有报道,有的省规定:“不孝敬父母,不能当官。”认识到了官相是政府公共形象的一部分,在中国也是个不小的进步。
  关于隐私,尼克松说了很多,对于媒体追逐隐私他并非完全赞成。他认为,公众人物的“家人的隐私权应当受到尊重,除了那些硬要跻身社会角斗场或其私生活影响到那位官员履行公务行为的人。一位从政人士的朋友有资格享受到隐私权,除非他自愿成为一个社会知名人物”17。这个尺度在理论上划得是对的,但实际操作尤其是在中国操作有相当的难度,许多揭发出来的腐败案件,要角往往是子女、亲友、秘书、司机、情妇啊!
  尼克松还教训媒体:“传播媒介应当懂得,他们不采用无理侵犯别人隐私权的办法照样可以做好自己的工作,赚钱、提高收视率或者扩大自己的发行量。而他们侵犯别人隐私权的结果却使他们在政界人士中更不得人心。”“人民想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并且作为回报得到丰厚的利润,传播媒介不应当以此为耻。但是,他们应当以假装是为了国家的最高利益而这样做为耻……”18尼克松的话是难听了点,也情有可原。总统的宝座都让媒体给掀翻了,还不窝火?
  1973年春日里的一天,苏联驻美国大使多勃雷宁应邀拜会副总统洛克菲勒。来到副总统的办公室,洛克菲勒正忙个不停。他示意多勃雷宁先坐下,便又打开了电话。好一会儿,事情才办完。他向多勃雷宁表示歉意,并解释说,自己从来不管钱,对于家里的财产有多少,有哪些,都不知道。刚才是给妻子和助手打电话,问在哪几家银行有存款。当副总统了,得将自己的财产登记,向公众公开。洛克菲勒半解释半感叹:“我们的政治中有一些野蛮的东西。这在你们的社会里是没有的。”19多勃雷宁当时没有插话,他在回忆录中也没有做评论。洛克菲勒有的是钱,犯不着贪污公家的。担任副总统的洛克菲勒感受到了强制力,感受到了制度对于他个人隐私的“野蛮”,但他接受了,因为那正是政治文明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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