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我看“《人言》事件”

作者:散 木




  顷读《书屋》2004年第10期赵陵江先生的《想起了“〈人言〉事件”——一桩文坛公案之最新解读》,感到有些话要说。
  诚如文章中所揭示的,原来在我们的学界里存在着一种“以鲁迅之是非为是非”的不良学风,也即简单的“政治正确性”的以人划线,于是,它表现出来的状态则是长期充斥着追随鲁迅“站队”的习气,不过,当下,这种学风和习气恐怕已经式微,相反,倒是“逆站队”成了时尚,换句话说,就是老人家曾经说过的:“一种倾向掩盖另一种倾向”,它们都是跟风式的“人来疯”。
  “《人言》事件”中的鲁迅以及邵洵美、章克标,将之置于当下的言说论场,由于冲淡了历史时光的峻急,本来是很可以从容论说一番的,不过,在赵先生的“最新解读”下,问题不仅没有得到澄清,似乎反而离真相愈远了。
  
  一
  
  鲁迅1934年1月31日为日本《改造》杂志作《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文中分述“火”、“王道”、“监狱”,以之“讥评中国、日本、满洲的”。《改造》于三月号发表后(可能会提前出版),鲁迅随即在邵洵美和林语堂、章克标所编的《人言》杂志上发现:该刊“扮出一个译者和编者来,译者算是只译了其中的一篇《谈监狱》”,更妙的是在刊登时还有“译者”的“附白”和“识”,以及“编者”的“注”,其中鲁迅认为最“恶辣”的是这几句居心叵测的话:“鲁迅先生的文章,最近是在查禁之列。此文译自日文,当可逃避军事裁判。”又说:这是“一个被本国迫逐而托庇于外人威权之下的论调的例子”,而鲁迅的文章,是“意气多于议论,捏造多于实证”。鲁迅似乎深谙其中的“杀机”,他说:“这编者的‘托庇于外人威权之下’的话,是和译者的‘问内山书店主人丸造氏’相应的;而且提出‘军事裁判’来,也是作者极高的手笔,其中含着甚深的杀机。我见这富家儿的鹰犬,更深知明季的向权门卖身投靠之辈是怎样的阴险了。”(《准风月谈·后记》)
  《人言》上的“杀机”,鲁迅疑为“邵家将”所为,比如“邵家帮闲专家章克标”(后来《人言》内部发生分裂,林语堂退出,另辟《论语》,所以这里没有林语堂什么事),鲁迅还以为“邵家将”中“章克标颇恶劣,因我在外国发表文章,而以军事裁判暗示当局者,亦此人也”(1934年6月2日致郑振铎信)。赵先生认为《谈监狱》的“译者”即“井上”是鲁迅故意搞出来的,甚至还说章克标等节译鲁迅的文章(所谓“传统说法”)“实在是一个愚人节式的童话”,可惜他没有任何实证的材料能够证明,有的只是他“最新解读”的臆测。其实,他只要翻翻“据说现今仍然在世的”章克标的回忆录,如《世纪挥手》、《九十自述》等,就不会下此结论了。在这两本书中,章自称是自己翻译了鲁迅的《谈监狱》,而其动机又“原不过想借重鲁迅大名来为刊物招揽几个读者”,如此说来,所谓“最新解读”就禁不住一问了。
  章克标是译者和“附白”者,邵洵美为加注者(即“郭明”),后者却被鲁迅疑为章氏之笔,章在回忆录中大呼其冤,并说“想不到他的这种怨忿是如此之深,甚至于要向郑振铎去申诉,但我奇怪他为什么不向夏(丏)尊、章锡琛这几位他的绍兴同乡去谈谈呢,这两位同我见面的机会要比郑振铎多得多”。可见事之确凿无疑。
  
  二
  
  鲁迅为什么会对这篇译作的点评反应如此强烈?除了鲁迅性格本身中多疑的成分(当然合不合理要另外说),这还要从他此前所遭受到的“汉奸”的冷箭谈起。有些时候,隔开了一个具体的历史场景,是不太容易掂量出原来的历史分量的,比如赵先生以为《人言》对鲁迅并不构成“隐含杀机”。
  《人言》发表鲁迅的译作,或者如赵先生和章先生所称,不过是意在“找茬”,或“借重鲁迅大名来为刊物招揽几个读者”,后果则不能全凭“动机”出发。那么,会有什么后果呢?
  鲁迅曾痛慨“今之衮衮诸公及其叭儿,盖亦深知中国已将卖绝,故在竭力别求卖国者以便归罪,如《汗血月刊》之以明亡归咎于东林,即其微意也”(1934年6月2日致曹聚仁信)。他还慨然:“对于论敌,当和苏俄绝交时,就说他得着卢布,抗日的时候,则说是在将中国的秘密向日本卖钱。”(《集外集拾遗·上海所感》)特别是他和内山先生的友谊,由内山系“日本特务”的谣言导致他自己也成了“汉奸”,“我依旧被论敌攻击,去年以前说我拿俄国卢布,但现在又有人在杂志上写文章,说我通过内山老板之手,将秘密出卖给日本,拿了很多钱”(1933年9月29日致山本初枝信)。此外,鲁迅又触怅于纷至沓来的谣诼,“叭儿们何尝知道什么是民族主义,又何尝想到民族,只要一吠有骨头吃,便吠影吠声了”(1934年5月15日致杨霁云信)。他甚至揣测说:“然而变迁至速,不必一二年,则谁为汉奸,便可一目了然矣。”(6月2日致曹聚仁信)鲁迅虽然不屑于谣言,但大概是为了不给敌人以口实,同时考虑到“内山既是商人,虽身在中国,其一切行动态度还难免受制于日军当局,否则‘非国民’三字的罪名会加在他的头上”,所以鲁迅去世前曾准备另觅住处,离开“日本人居住的虹口势力范围”,拟迁至旧法租界去(许广平《鲁迅回忆录》)。其实,就是鲁迅死后,所谓“汉奸”等谣诼也一直跟随着他。1944年10月,战时陪都的重庆举行纪念鲁迅逝世八周年,国民党特务欲加破坏——“军统”特务头子郑介民“主张发布新闻,指出鲁迅曾受日本浪人内山完造之津贴以破坏之”(《在蒋介石身边八年——侍从室高级幕僚唐纵日记》),好在陈布雷先生坚阻,这才避免了一场无聊的闹剧。
  
  三
  
  再有,就是鲁迅何以会如此讨嫌上海滩的邵洵美和章克标者流?依我看,鲁迅是从他所直面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国民党步步升级的“文网”——一个业已恶化的文化生态环境这个视角去打量邵洵美们的。正是在这一严酷的“文网”中,鲁迅出于自卫和防范,又格外关注一切有可能与“文网”形成“共谋”关系的信息甚至任何蛛丝马迹,这才有了邵洵美和章克标两位尴尬人遭鲁迅笔伐的“不幸”。
  鲁迅结怨于邵氏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国民党于“九一八”后其统治遇到严重危机之际。彼时“新月派”倡导“人权”和“言论自由”,邵以与徐志摩为莫逆之交而加入上海新月书店的股份,并出任经理(邵还办有“金屋书店”),不久《新月》以刊登罗隆基的《什么是法治》大得当局忌讳,邵通过留学欧洲时的相好张道藩、刘纪文等去疏通。鲁迅《言论自由的界限》一文就是讥讽“新月派”是“贾府的屈原”亦即“焦大”式角色的。此后鲁迅又作《从盛宣怀说到有理的压迫》,就当局步袁世凯时期的后尘再度发还盛氏家产立论,这就扯到了邵的“富岳家”,当然其时并未想到以此来讥邵,后来鲁迅所以“不厌其烦”也近乎于“人身攻击”地提及“富家赘婿”,是别有原因的。那就是:处于国民党文禁压迫中悲愤不已的鲁迅,《自由谈》的被攻讦使之“反抗绝望”的豪意顿发。他说:“有人中伤,本亦意中事,但近来作文,避忌已甚,有时如骨骾在喉,不得不吐,遂亦不免为人所憎。后当更加婉约其辞,惟文章势必至流于荏弱,而干犯豪贵,虑亦仍所不免。”讥刺邵氏从其裙裾说起亦其战术之一,所谓“原想嬉皮笑脸,而仍剑拔弩张,倘不洗心,殊难革面,真是呜呼噫嘻,如何是好”。他又说:面对宵小们的群噬,自己也“心粗气浮”起来,“一涉笔,总不免含有芒刺,真是如何是好。此次偶一不慎,复碰着盛宫保家婿”。鲁迅又相继作《文床秋梦》、《新秋杂识》、《中秋二愿》、《〈引玉集〉后记》等,讥刺和调侃“富家的姑爷”、“新诗人”的邵洵美,手法又不计“忠厚”和“费尔泼赖”了。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