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放谈《红楼梦》诸公案

作者:王 蒙




  薛宝钗代表了一种文化,而这种文化在别人看来是假的,就像鲁迅评论刘备,他认为,刘备太仁义了,所以大家就觉得刘备虚伪。但实际上,读者又看不出曹雪芹把薛宝钗当成一个伪善者。作者为什么把这两个人做了统一和相关的处理,薛宝钗和林黛玉确实是两种不同的性格,这也是人类面临的两难选择。
  这两种性格不仅在中国的书中有,在外国的书里也有,安娜·卡列尼娜偏重于感情,她的丈夫偏重于理智。所以,我们要从不同的角度看,所有的人物都是出自作家之手的,都代表着作家的观念。曹雪芹认为,人性这种两难的选择在文化与性情之间,在理智与感情之间,在真诚与礼貌之间。从这个意义上看,《红楼梦》也提出了极为有趣的问题。
  第三个公案是《红楼梦》人物阵营的划分与价值判断。1949年后的“新红学”都习惯于把《红楼梦》中的人物分成两大阵营,一大阵营就是封建主义、封建体制、封建意识形态的维护者,其中包括贾母、贾政、王熙凤、袭人、探春。
  王昆仑先生很早就提出,袭人是贾母和王夫人派到贾宝玉身边的特务。著名美学家王朝闻先生写过一本三十万字的《论凤姐》,里面就专门有一章批判探春,认为探春是站在封建统治者的立场,维护封建专制的利益,她的聪明智慧只能反映她的狰狞面目。
  贾宝玉、林黛玉和晴雯是封建统治的反叛者,尤其是晴雯。这两大阵营的划分是有道理的,我认为这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红楼梦》的人事格局,但这样的划分又是不严格的,可能把事物简单化。我尤其不赞成全面否定探春,探春在大观园里实行“包产到户”,劳动大众很是拥护。在搜检大观园时,反封建的象征如贾宝玉、林黛玉者,一声没吭,而只有探春对搜检大观园进行义正辞严的批判。所以,简单地用一分为二的方法来进行划分是不全面的。
  第四个问题是关于《红楼梦》是不是自传,即“另有本事”,除了我们现在看到的《红楼梦》外,是不是曹雪芹当时真的有一个这样的经历?曹雪芹是南京人,家里也经历了很曲折的事,这是第一个“另有本事”的含义。
  第二个“另有本事”的含义是曹雪芹在写作过程中由于种种世俗的原因,很多内容运用了曲笔的写法,除了表面上的故事外,里面还有一个作者没有写出来的故事。胡适说过,《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红楼梦》是一部隐去真事的曹家自述。
  说到《红楼梦》“另有本事”的,还有更进一步的一派,那就是索隐派,认为《红楼梦》实际上是一本密码,其中心思想是反清复明,贾宝玉影射的是顺治皇帝,袭人是崇祯皇帝。“袭人”就是“龙衣人”,穿着龙衣的自然就是皇帝了,不是顺治,就是那个失败者,崇祯皇帝。
  还有更奇特的说法,什么《红楼梦》写的是宇宙发生学,什么太极红楼梦,什么林黛玉是刺杀雍正皇帝的刺客,说不胜说。
  最近,比较流行的说法是《红楼梦》的谜语说,特别是刘心武,他在中央电视台以这个观点讲了《红楼梦》,又出了书,还引起了争议。来上海之前,我在四川,媒体的朋友就让我为此表态,我十分警惕,这事千万不能随便表态。我没有听刘心武的七讲,也没有看他的书,就看过他写的一篇关于秦可卿的文章,我现在看来也挺有道理的。他认为,秦可卿是从孤儿院里出来的,但贾家很讲门第,因此可能性不大。而且,秦可卿模样又标致,行事又大方,她的风度举止也很完美,得万千宠爱于一身,又是王熙凤的知音。我还有一点补充,秦可卿和她的弟弟秦钟反差太大,秦钟简直像个猴子一样,还没进化完呢,我在这儿也不能多说,说多了,有点不符合精神文明的原则。
  最近,我听说还有一个新的说法,觉得也很有道理。《红楼梦》里写到,秦可卿的闺房里有赵飞燕、武则天、杨贵妃等人使用过的用具,都是皇家器皿。于是,刘心武先生认为,秦可卿的出生并不寒微,而是贵族出身。我学问不够,当时听刘心武先生这么一说,觉得很不错。
  后来,有几个高校里教中国小说史的教授跟我说,那时候的小说写到貌美风流的女子都这样描述,这是套话,根本不是什么凭据。究竟谁说得对呢?我说不清楚。有时就会陷入这样一个怪圈,觉得这个观点有道理,那个观点也挺有道理,无所适从。胡适、俞平伯都分析说,贾珍和秦可卿有乱伦的关系,因为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是一个证据。另一个证据是,秦可卿死的时候,贾珍哭得像一个泪人儿。
  但近几年周汝昌分析说,贾珍和秦可卿没有问题,他说,如果公公和媳妇之间有问题的话,贾珍应该唯恐避之不及才是,反之,不就是不打自招吗?听了这话,我也觉得挺有道理的。在工作生活中也有这样的情况,有的一男一女之间可能存在暧昧关系,但他们的行为都非常隐蔽,根本想不到他们有这样的关系。
  我说这些东西,想表达的意思是,对《红楼梦》“本事”还只是猜测多,证据少,真正能做出结论的证据几乎没有。《红楼梦》写到的内容太多,头绪太多,人物也太多,不可能一一交代清楚,于是留下了大量的空白,而填补这些空白就是阅读的极大乐趣,是小说对读者的极大诱惑。
  海明威说过,作品是冰山,只露出四分之一,还有四分之三在水里。我们在阅读作品的时候,往往对这四分之三产生极大的兴趣。所以,对《红楼梦》“本事”的讨论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诱惑,但不可能完全证明真伪。
  我个人觉得,刘心武的贡献在于他找出了《红楼梦》的一些细节之处,比如关于秦可卿的出身、关于元妃的病等等,对这些做出解释对于一个写小说的人如刘心武来说,是一个难以克制的诱惑,但他解释得过于凿实了,使自己易陷于被攻击的境地。“猜谜”要适可而止,不然就会引起很多非议,这是我的见解。同时刘心武的猜测与分析,引起了读者的巨大兴趣,引起了轰动,掀起了新的一轮读“红”谈“红”研究《红楼梦》的高潮,这个事实是不能否认的。
  比“猜谜”更厉害的是索隐派,有人认为世界上很多事物带有符码的性质,在符码背后有没有说出来的话,甲骨文、电报都是如此。诸葛亮夜观天相,知晓天下大事,世界上其他国家也有人把星星的组合当成符号分析人间的事情。
  我看过台湾的一本名为《圣经密码》的书,那就更离奇了,说他们请了美国中央情报局破译密码的专家来破译圣经,结果,甚至可以从《圣经》中看出美国的历任总统。这些都是包含着迷信的诱惑,但迷信也不是很容易就能克服的。最近,被评为全球第一的畅销书《达·芬奇密码》把达·芬奇的画作为密码,来阐述西洋各基督教派之间的斗争。金庸的《连城诀》中用唐诗作密码,来讲练功。
  蔡元培等人把《红楼梦》作为密码,也想从中破译出一些东西来。这可能从学理上看是不成立的,但确是一种智力游戏,可以不相信他,但我看的时候也确实为其拍案叫绝。
  对“红学”的研究实际上是非常芜杂的,有关于“史”的研究,比如研究曹雪芹的家史;有图书学方面的研究,比如关于《红楼梦》的各种版本的研究;有民俗学、文化学方面的研究,比如其中提到的某种纺织品、某种建筑。以上三类,是可以算作学术的。除了这些以外,还有属于文学欣赏方面的一些感受、感悟、联想、审美等,这些比较难以量化讨论。也无法用学术规范来规范它。此外,应属于趣味性讨论,更与学术规范无关。不可否认的是,对《红楼梦》还有意识形态的研究,封建与反封建。仍然不是纯粹的学术问题。
  《红楼梦》的研究分很多方面,有很多并不符合学术规范,即使从史学的角度研究《红楼梦》,我们也面临着一个窘境,即材料少,课题多,空白多。“红学”的相当一部分“学”,并不是拉丁文的那个logic,而只能是topic,就是有关《红楼梦》的话题。当然这样的话题,有人谈得比较谨慎,有人谈得比较粗放,有人谈得比较有根有据,有人谈得偏于想像,还有的是故作惊人之语,乃至等而下之的胡言乱语,它们之间还是有高下的不同、学问底蕴的不同与境界的区别。所以,对研究“红学”的各种派别,我们也只能希望其自成一家、自圆其说,以供大家参考。对于猜测多的东西,我们可以举一些相反的例证根据与之商榷,却难于不准他猜测或不准他公开自己的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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