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人类文明在危机中的更生

作者:蔡禹僧




  上帝信仰的危机来自于科学对于宇宙的认识论,而在尼采之前最先否定证明上帝存在完备性的却发源于康德,他认为思辨理性无法证明上帝的存在,以本体论、宇宙论、自然神论三种方式证明上帝都是不可能的,而上帝存在的证明尽管被中世纪神学家和哲学家笛卡儿一再挖掘,但都没有超出这三种方式之外;康德认为,上帝只能作为实践理性的道德假设。这样的论述似乎是挖了上帝神殿的墙角,习惯于接受现成思想的人们不愿意去直接面对康德哲学艰深的文字,他们并不区分“上帝存在证明的不可能”和“上帝不存在”之间的关系,后世的唯物主义似乎就从康德哲学得了法宝——瞧,连世界上最伟大的哲学家康德都认为上帝不存在。这样,那种唯物主义阐释康德哲学的倾向就使人们心目中的康德哲学变形为唯物主义神灭论。
  我不知道大家是否注意到一种现象,一种原初的观念具有向多种观念发展的可能性,以回溯的目光看,一种观念可以向善变形,也可以向恶变形,而我们以变态的善恶来判断原态的善恶往往就不够全面。举个例子,我的一个朋友有着威武英俊的容貌,他的脸部特征给人以很深刻的印象,可是他的兄弟突然来访,却吓了大家一跳,这位兄弟有着与他兄长相似的体貌特征,但却把这种特征极端化为出奇的丑陋,以致当这位兄弟走后,我再看他兄长的体貌,竟然也寻出有丑恶状态的倾向。在这个比喻中,英俊的兄长就好比是康德哲学,而丑陋的兄弟好比是尼采的无神论哲学,在这之间,还有不甚丑陋但已经向丑陋变形的费希特、谢林、黑格尔哲学。而另一条发展的线索在比喻之外,这就是罗素、维特根斯坦为代表的数理逻辑哲学和语言分析哲学,他们发展了康德美好的一极,但与康德哲学的英俊比起来略显文弱。
  或许可以说,否定上帝存在的近代无神论正是在试图证明上帝存在却力所不能的过程中缘起的,没有奥古斯丁、安瑟伦、托马斯·阿奎那乃至笛卡儿的上帝证明,也就涉及不到对上帝证明的反驳,证明本身似乎说明上帝存在是可以通过思辨理性解决的问题,而康德看出上帝存在不能通过思辨理性来证明,这一点康德并没有错。这样就给思想界乃至基督教世界提出了问题,康德的论述似乎为无神论找到了根据:人类理性没有任何方式可以证明上帝存在,上帝只不过是实践理性的悬设;上帝不在时空中。但是,人们没有深思康德所说的上帝这个理念没有自己对象的意义。如果认为我们不能在时空中找到对应上帝的存在者,那么物自体不是也不在时空中吗﹖康德为什么认为物自体(或自在之物、物自身)存在呢?康德如何用某种方式证明自在之物存在呢!如果他能证明自在之物存在,我们也可以用康德的哲学反驳康德,他的证明肯定也不会超出本体论、宇宙论和自然神论这三种方式。实际上在人类的语言中,并非只有在时空中的存在才被认为是“存在”概念的唯一含义,比如我们每个人都有“自我”,可谁见过自己的自我呢,自我并不是我的长相,也不是我的躯体,它是指我的精神、我的灵魂,但“我的精神、我的灵魂”并不在时空中,我们意识到自我存在,但我们没有办法“证明”自我存在,而只能采取笛卡儿的方式:“我怀疑,我思维,因此我存在。”存在并不一定是时空中的存在,不在时空中的存在者也并不需要思辨理性的证明。上帝存在、自我存在、世界本体存在的判断与几何学问题如三角形内角和等于180°的判断不是一种类型的判断,后者的确可以证明(但证明依然是在公设的前提下的证明,至于公设本身依然来自信念而不可以证明,此不多论),而前者不可以证明。就像康德用物自体意指现象的原始根据一样,人类用上帝意指整体世界和自我的根据。时空中并没有善,也没有正义,但这并不妨碍我们说:善存在、正义存在。当我们说善存在、正义存在的时候,就是在说上帝存在,因上帝是善和正义的根据。善和正义的存在无须证明,上帝的存在当然也无须证明。就像我们用“原因”表达事情发生的先在条件一样,我们用上帝理念表达“最终原因”,这种最终原因只不过是一个形而上学理念,我们说“上帝”这个词并不表示我们知道了最终原因的具体内容,如果上帝是具体内容,那么也就不应被称作上帝了。因此,“世界”并不仅于意指时空的现象世界,还意指观念世界,上帝高居于人类理念论的观念世界中。
  可是自从牛顿力学唱响科学的凯旋,人们由对中世纪宗教裁判所威权的怨怼而迁怒于形而上学的上帝观念,时代意识中一个普遍性的诘问是:即使可以认为上帝存在于第二重纯粹理性构造的观念世界,但这观念世界与时空世界相比毕竟空洞虚无,遵循简单化原则,将其从思维中删除又有何妨?而康德哲学晦涩中的暧昧又对人们的误解推波助澜,诗人海涅在其诗歌中就以诙谐的口吻说,康德悬设上帝存在只不过是为了慰藉自己的老仆人安度余生。由于哲学史还没有到达二十世纪理性主义对否定形而上学哲学(如维特根斯坦、石里克等人把“形而上学”与“胡说”划等号)的否定,科学家与教士的诉讼的火刑判决的历史悲剧也还没有被大屠杀的历史悲剧取代,严肃的回答也就没有早于今日降临:删除观念世界则人类只能回归禽兽。道理并不复杂,动物没有关于上帝、灵魂、世界本体的形而上学,因此没有善恶、正义非正义的区分,它们作为最彻底的唯物论者的唯物论是:对食欲、性欲渴望的悲鸣和满足后的叫号。如果认为这种彻底的唯物论值得人类效法,那就应该认为动物的条件反射才是最高级的哲学(如患淋病的日军看见中国农民就生出生吃其温热脑髓的唾液便值得赞扬)。若与禽兽道相反,则人类为维护其形而上学之人道就必须斩钉截铁:拥有形而上学上帝观念世界乃是人类与动物(乃至机器人)区别的标志!动物有微弱的自我意识,机器人“有”严格的形式逻辑,但它们“内心”都没有上帝。理性哲学的二元论不仅同时承认物的世界与心的世界,而且明确物的世界是在心的世界中获得规定性的,观念世界的纯粹理性概念(上帝、自我、世界本体)不是比现象世界的经验概念(时间、空间、物体)更少真实,而是现象世界之经验概念的根基:形而上学是科学之母。
  而接下来的问题是,是否反过来说也成立:脱胎于形而上学的科学可以把其母改造成科学?对这个问题的肯定回答显示出康德哲学的内在矛盾——同时影射了思想史的矛盾。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区分了经验概念和理性概念,即时空中有对象的概念和时空中没有对象的理念的区分,这个区分是后来的卡·波普尔关于科学与形而上学分界标准的雏形;但康德又模糊了这种区分,他为《纯粹理性批判》所写的通俗本的题目竟然是《任何一种能够作为科学出现的未来形而上学导论》,“科学的形而上学”是一个多么鲜明地违背他的理性批判哲学的概念!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哲学的最伟大成就——在理念世界的判断中永远存在着不可克服的二律背反;而按照康德“科学的形而上学”设想,“在未来”的“科学”——等于形式逻辑系统——一旦进入形而上学,使形而上学变成科学,不就等于说科学完全占领了形而上学的领地了吗?二律背反消除了,理念世界被知性概念世界占领,世界完全变成了数学—形式逻辑的世界,哪里还有上帝的地盘呢!伟大的哲学家也可能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而康德历史理性论文似乎完全背弃了自己的纯粹理性批判哲学,他天真地说,自然科学已经产生了自己的牛顿,而历史学至今还没有产生自己的牛顿。康德希望,像牛顿发现天体运动规律一样,有一天人类历史中出现发现人类历史必然规律的人。这是时代的意识(牛顿力学)给予康德的影响,当他认真思考问题时他深知人类理性的局限,当他不假思索地泛泛而论时便成为了科学主义,催生了后来黑格尔的“历史科学”、“历史主义决定论”。
  

[1] [2] [3] [5] [6]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