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一个法律门外汉的超级探险

作者:陈 伟




  小文发表后,我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读书》不拘一格,“慧眼识文”,登载“法律票友”的初出茅庐之作;忧的是拙作远非成熟,外行瞎侃,一旦被专家学者找出硬伤,挥舞学术批评大棒,杀上门来商榷一把,岂不大煞风景。
  没过多久,果真有一位专家学者杀上门来。屏气敛息,定睛细看,原来是我的老朋友、南京大学中美文化中心教授任东来。我们是东北师大1978级校友,他在历史系,我在政治系。1984年,我们又成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校友,他在美国研究所跟随杨生茂先生攻读美国外交,后来成为中国大陆第一位美国外交史专业博士;我在苏联东欧研究所师从徐葵、邢书纲先生学习苏联外交。因当时的研究热门为美苏争霸全球战略,我们“美苏两霸”之间明敌暗友,切磋探讨,交流频繁,获益良多。1990年12月我赴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留学深造,不久后他赴“威尔逊国际学者中心”、乔治·华盛顿大学国际事务学院中苏问题研究所两家合作的国际冷战史项目任高级访问学者,与指导过我的美国教授比邻而居。这样,我们三度成为“校友”,隔三差五,从东到西,在中美两国的校园中“抬头不见低头见”。
  我与东来曾有一次“惨不忍睹”的合作经历。1985年,承蒙任职国务院国际问题研究中心的世界历史所吴恩远学长(现任中国社科院马列所党委书记)器重,约请我和东来参加“八十年代后半期国际战略形势”调研报告的写作。由我起草中苏关系部分,东来撰写中美关系部分,总稿由国际问题权威宦乡老先生亲自润色把关,汇总摘要上呈。
  可是,这个调研报告却被我们几个“初生牛犊”写“砸锅”了。我们的“战略预测”谨小慎微,寥有创意,预料在“可以预料的将来”,1945年雅尔塔会议所形成的战后国际关系格局将基本维持。可是,做梦都没想到,八十年代末期风云变幻,地覆天翻,柏林墙轰然倒塌、东欧阵营烟消灰散、苏联帝国土崩瓦解。转瞬之间,雅尔塔格局竟沦为历史残垣断壁!这些天崩地裂般的重大事件,在我们的调研报告之中,竟然连半个影子都找不到。这丢人可真是丢到家了!
  或许我们过分自责,太把自个儿当回事儿了。多年后,东来曾对我谈及,面对这番巨变,美国的“克里姆林宫”专家也不得不痛苦地哀叹:“错了,我们全错了。”近半个世纪来,美国政府和各大财团、基金会耗费巨资,美国学术界历经几代人的艰辛努力,建立和培养了几十家思想库和成百上千个智囊,却几乎没有一个预料到冷战会这么早结束、苏联会这么快自我解体。在1980年出版讨论美苏关系的名著《真正的战争》时,美国前总统尼克松特意在扉页上题签:“献给我们的孙辈”(To Our Grandchildren)。信不信由你,无论在中国还是美国,所谓国际关系和外交战略学科,“瞎忽悠”的成分甚大,距“学术”或“科学”相距远矣,不宜过分当真。
  话又说回来,国际战略研究领域确有高人。原哈佛大学教授、美国驻联合国大使、参议院情报委员会副主席莫伊尼汉(Daniel P. Moynihan)多年来就一再强调:苏联帝国处于危险的内外交困之中;它即将分崩离析,并且将按照民族界限四分五裂,整个世界将随之震动!值得注意的是,莫伊尼汉的学术专长并非国际政治,而是美国政治,特别是族裔政治(Ethnic Politics)〔4〕。正是基于对族裔和民族问题的高度敏感和精湛研究,他不断强调苏联帝国的解体是一个日益迫近的现实。可见,外交战略领域中极具创意的远见卓识,其功夫往往在外交之外。
  由此,东来劝我不必多虑,此次携手合作前途光明,不可能“重蹈覆辙”。我们最后商定,不写那种高头讲章、繁琐考证的枯燥学术,不写那种言而无据、信口开河的通俗演义,不写那种本质上容不得个性创见、却要愣装高瞻远瞩的“御用奏折”;而是另辟蹊径,用国内流行的“以案说法”的“讲故事”形式,深入浅出,力求独树一帜,融学术著述的准确深刻和通俗读物的流畅生动于一体。为此,我们决定在写作中,避免过多的法律概念和空洞的法理论证,注重从历史渊源、社会政治、文化环境、制度背景等更为宽阔宏大的视角讨论美国宪政历程,并充分调动三位“业余和尚”(另一位是美国史专业博士、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白雪峰)在美国研究领域的学术积累或社会经历和生活体验,走一条“功夫在法律之外”的新路。
  有一次,闺女见我枯坐电脑之前,睡眼朦胧,貌似呆瓜,半天敲不出一个字来,遂好奇地问了一句:“你这是在加班吗?”我赶紧正色答道:“这难道还没看出来吗?你爹正在潜心研究辛普森这个世纪大案!”她略有点儿吃惊:“辛普森案要是研究透了,您肯定能得普利策奖(Pulitzer Prize)。”这是一种典型的美式恭维,明知是个歪瓜裂枣,难成大器,但仍然要以正面表扬和鼓励打气为主。我对闺女戏言:“区区普利策奖何足挂齿,今儿个先给你透个底儿吧,你爹这回是直奔诺贝尔奖去了。”
  《美国宪政历程》出版后,笔者收到一些热心读者来信,其中半数以上涉及辛普森案之谜。有的提出案情分析,有的高谈“大胆设想”,有的提供“破案线索”。个别读者刨根问底:究竟谁是杀人凶手?辛普森是不是比窦娥还冤?实话实说,这两个问题很难回答。通过对辛普森案的分析和介绍,读者可能会注意到,美国司法制度对程序公正和确凿证据的重视程度,远远超过了寻求案情真相和把罪犯绳之于法。假如美国司法制度的目的是寻求案情真相和伸张正义,那么犯罪嫌犯根本就不应该拥有沉默权!
  实际上,整个美国宪法和刑事司法制度的核心,是防止“苛政猛如虎”,是注重保障个人权利和遵循正当程序。从某种意义上说,一部美国宪政史,就是一部逐步完善和落实正当法律程序的历史。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道格拉斯(William O. Douglas,任期1939~1975年)精辟地指出:“正是程序决定了法治与随心所欲或反复无常的人治之间的大部分差异。坚定地遵守严格的法律程序,是我们赖以实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主要保证。”〔5〕
  令人遗憾的是,在很多情况下,公正的程序不一定总是导致公正的结果。有时,违法抄家,违规搜查,刑讯逼供,反而有助于及时破案,伸张正义。但是,这种做法只是饮鸩止渴,虽然可能得益于一时一地,但却助长官府和警察滥用权力,胡作非为,为害民众,从根本上损害宪政法治的千秋大业。
  美国的司法制度和刑事程序的确存在诸多缺陷。但是,人世间不存在那种完美无缺、值得人们奋斗终生的伟大制度和壮丽事业,也不可能有那种不枉不纵、绝对公正的司法制度或刑事程序。原因很简单,人所创造的制度和程序,不可能完美无缺;退一步说,即使制度和程序完美无缺,操作与执行制度和程序的个人也不可能完美无瑕。由此而言,人性的弱点和缺陷使宪政法治成为必要,人性的善良和智慧又使宪政法治成为可能。
  马克思是法律专业出身,但他却钻研经济、哲学和历史,关注人类苦难的根源,对社会不公和贫富不均嫉恶如仇,探究人类获得彻底解放的规律和道路,博大精深,悲天悯人。马克思早期著作中探寻人类自由发展之路、使人类彻底摆脱一切异化现象的束缚等人道主义思想,是极为深刻的哲学和历史命题,具有人生信仰和终极关怀的特征。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读书人不满现实,或梦想世外桃源的人间仙境, 或醉心儒家“大同世界”的乌托邦,眼高手低,好高骛远,崇尚至善,追求完美。近代以来,民族危亡,儒学崩坍,信仰危机,有志于救国救民的志士仁人从西方寻找真理,以俄为师,以天下为己任,试图凭借人所认识到的科学规律和世界观,救亡图存,改造社会,完善自我,一劳永逸,彻底解决社会不公、贫富不均和人生信仰的全部难题,对循序渐进的社会改良、弊端丛生的分权制衡、繁琐枯燥的法治建设缺乏耐心,求全责备,不屑一顾。
  

[1]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