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人情世界的异态返照

作者:李兆忠




  郁达夫的“创造社”伙伴张资平在小说《绿霉火腿》里写到:性格迂阔的书呆子伯强到东京游学,受风气影响,变得不规矩起来,开始对下女动手动脚,而他这样做,是因为“看见许多同住的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客气地这样做。就连来访他的同乡看见下女到房里来时,也同样地摸着她的颊和她说笑。所以伯强也照样做了一回,看见下女并不发恼,也不抗拒,只是笑;于是他大胆起来,常常摸下女的手和颊”。
  头脑烘冬的书呆子尚且如此,其他的人就可想而知了。这方面,《留东外史》提供了太多的证词。在第十四章,周撰在浅草嫖妓时对徒弟连成生说:“到这浅草来的女人,不要问他卖不卖,只看你要不要。莫说是下女,便是她日本华族的小姐,只要她自己肯到这里来,你和她讲价钱就是,决不要问她肯不肯。这浅草,是日本淫卖国精神团聚之处。淫卖国这个字的美名,就以这里为发祥之地。你试留神看街上往来的女子,哪个不是骚风凛凛,淫气腾腾?”根据中国浪子的“嫖经”,日本女子的特性,一言以蔽之,就是“不肯太给人下不去”。东瀛女子的温柔顺从,竟成为中国学子堕落的渊薮!
  公平地说,这种经验之谈决非虚幻,而是有充分的事实根据的。独特的岛国风土与生态环境,使日本的两性风尚别具一格,直到近代仍保留着母系社会浓郁的遗风,赤足、裸身、混浴等习俗构成了东瀛岛国特有的原始风情。相关资料显示:在日本,那种源自古代“歌垣”,即青年男女云集山野彻夜对歌求爱的自由交际、野合的风俗一直延续到大正年间。与此相应的是,日本拥有世界上最发达的色情业和准色情业,艺妓作为日本的“国粹”,以高雅的形式给人身心俱足的服务。关于这一点,美国著名文化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里这样论述:“我们对于性享受的许多禁忌是日本人所没有的。日本人在这个领域里不大讲伦理道德。他们认为,像其他‘人情’一样,只要把‘性’放在人生低微的位置上就行。‘人情’没有什么罪恶,因而对性的享受没有必要讲伦理道德。”正是这样的文化风土,孕育了日本“好色”的美学传统。尽管在日语里,“好色”与“色情”有区别,正如叶渭渠说的那样:“日语的‘好色’是一种选择女性对象的行为,不完全是汉语的色情意思。因为‘色情’是将性扭曲,将性工具化、机械化和非人性化,而‘好色’是包含肉体的、精神的与美的结合,灵与肉两方面的一致性的内容,好色文学以恋爱情趣作为重要内容,即通过歌表达恋爱情趣,以探求人情与世相的风俗,把握人生的深层内涵”(《日本古代文学思潮史》)。在现实生活中,“好色”与“色情”却是彼此交织在一起的,中国的正人君子读不下去的色情描写,在日本的文学作品中司空见惯。一般来讲,它只有格调上的高低,没有道德上的好坏,对社会也不会产生“诲淫”的颠覆性作用。然而,这样一种文学上的人之常情,到了有“色情狂”倾向的中国学子眼里,却另有一番滋润与感化的作用。郁达夫称,他在名古屋高等学校读书的四年里,所读的俄德英日法的小说总计一千部左右,而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当时流行的所谓软文学作品”(《五六年来创作生活的回顾》)。所谓“软文学”,就是色情小说,郁达夫超常的“性苦闷”,与这些小说的刺激恐怕是无法分开的。《留东外史》里,中国浪子从日本的色情小说里学到不少“吊膀子”的经验,甚至这部小说的写作,都得力于它们的示范,其中不少故事情节,直接来自日本的“软文学”作家小杉天外的作品。
  正是这种丰沛的“人情”文化,使日本在欧风东渐的时代,与西方“两性解放”的潮流一拍即合,它们相鼓相荡,汇成一股波澜壮阔、激动人心的人欲洪流,其情形正像郁达夫在《雪夜》里描述的那样——
  
  两性解放的新时代,早就在东京的上流社会——尤其是智识阶级、学生群众——里到来了。当时的名女优像衣川是雀、森川律子辈的妖艳的照相,化装之前的半裸体的照相,妇女画报上淑女名姝的记载,东京闻人的姬妾的艳闻等等,凡足以挑动青年心理的一切对象与事件,在这一个世纪末的过渡时代里,来得特别的多,特别的杂。伊孛生的问题剧,爱伦凯的恋爱与结婚,自然主义派文人的丑恶暴露论,富于刺激性的社会主义两性观,凡这些问题,一时竟如潮水似的杀到了东京,而我这一个灵魂洁白、生性孤傲、感情脆弱、主意不坚的异乡游子,便成了这洪潮上的泡沫,两重三重地受到了推挤,涡旋,淹没,与消沉。
  
  “人情”的过于发达,意味着理智与感情的失衡。日本近代的著名思想家和辻哲郎将日本人的性格喻为“台风”,有“忍耐”和“突发”两种倾向。在《风土》一书中,他认为:日本人的性格结构中包含了忍耐和突发两种倾向,这是由东瀛岛国特有的地理风土条件造成的。日本地处寒热带交界处,有强烈的日光照射和丰沛的雨水,但不像东南亚一带一年四季处在热带阳光雨林的淫威之下,单调而无变化;它有北国凛冽的寒风和冰雪,但又不像北欧那样一年到头同样的寒冷,使人感觉迟钝。正是这种地理条件培养了日本特有的热寒带二重性格,犹如冰雪中挺立的竹子,具有柔韧的弹性和应变性,既热烈又沉静,既忍从又反抗,热烈中包含着沉静,忍从中包含着反抗。而且,日本人的性格中还有季节性和突发性,它不固执,犹如樱花的开与谢,在反复发生的忍从的各个瞬间中,包含着突发的反抗,但在反抗中由于自身的变化又会自暴自弃。和辻哲郎无疑是从正面的意义上解释日本人的“台风”性格,却触及了日本人性格的核心。相比之下,学贯东西、富于正义感的加藤周一对日本人的分析更具穿透力,在《日本的泪与叹息》一文中,加藤周一从日本社会生活中普遍存在的“感伤”现象入手,对日本人的文化性格和精神状态作了深刻的剖析。他指出,日本人沉迷于感伤的世界,说明其心理中有一种感伤的倾向,从思维方式上说,就是把一切都视作虚无,背后有日本传统的“无常”心理,这种非理性的虚无,会把日本导向可悲的境地。周作人后来也终于醒悟:“日本人是宗教的国民,感情超过理智。”(《苦茶》)这样的文化风土,特别适合文学艺术的生长;日本自古以来发达的文学艺术、日本人丰沛的艺术情趣和艺术才能,完全证实了这一点。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留日文学的滥情、伤感、颓废,那种挥之不去的“戾气”,还有留日作家对西方“浪漫派”文艺的偏嗜,这一切与东瀛文化风土的熏陶,应当有着内在的关系。比较一下同时期的留欧、留美文学的精神风貌,其差别可谓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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