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浦江清日记中的吴宓先生

作者:范 超




  浦江清(1904~1957),江苏松江人。曾任教于清华大学、西南联合大学、北京大学。遗著出版有《浦江清文录》、《浦江清文史杂文录》等。浦江清1926年秋到北京,初进清华,经吴宓引荐,入清华学校研究院国学门,为陈寅恪教授当助教。两年时间内读了不少书,受益良多。1928年夏,研究院国学门取消,并入中国文学系,浦江清担任大一国文教员。三联书店新近出版的《浦江清日记》分为“清华园日记(上)”“西行日记”和“清华园日记(下)”三部分,时间跨度从1928年至1949年,中间有多年缺失或未记。若欲一睹吴宓先生的言行风神,则主要可于清华园日记(上)中搜寻,即1928年~1933年和1936年这两段。从浦江清记录与吴宓先生相过从的内容来看,载吴宓先生之事主要有两大部分,颇具史料价值。
  其一为浦江清协助吴宓先生编辑《大公报·文学副刊》。1926年底,《学衡》停办后,吴宓认为文学事业不能中断,于是想到老友兼老乡的张季鸾,张时任《大公报》主笔。吴宓给张季鸾寄去《文学副刊》编辑计划书,毛遂自荐,要主持副刊,并声明不领薪金。张季鸾同意让其改良《大公报》。吴宓遂邀请赵万里、张荫麟、浦江清等加盟。1928年1月17日,浦江清在日记中写道:“晚上,吴雨僧先生(宓)招饮小桥食社,自今年起天津《大公报》增几种副刊,其中《文学》副刊,报馆中人聘吴先生总撰,吴先生复请赵斐云君(万里)、张荫麟君、王以中君(庸)及余四人为助。每星期一出一张,故亦定每星期二聚餐一次。盖五人除赵、王与余三人在研究院外,余各有事牵,不相谋面,非借聚餐以聚谈不可也。”
  吴宓胆小、怕得罪人的性格在编辑《文学副刊》时也体现了出来,浦江清日记中多有反映。这主要是因为张荫麟的一些批评性文稿而起。浦江清记录了类似的三次事例。一是张荫麟评清华研究院所出《国学论丛》。“吴雨僧先生谓其骂得太过火,嘱余于其文后续一段,将《国学论丛》较好数篇略推誉之。因将二期《国学论丛》细看过。与张君文后删去一段,续上一大段。原文骂得极痛快,气势极盛,我的‘续貂’文笔乃大不类。弄得筋疲力尽,终究有晴雯‘补虽补了,终究不像’之慨。”从这段1928年3月7日的日记来看,浦江清年轻气盛,是赞同张文的,无奈师命难违才改之,心里却不痛快,即便如此,此文亦未刊出,次日日记中写道:“吴先生终究怕研究院先生和他‘捣蛋’,张君之文决定不登了,因此我又得闲。”二是张荫麟与朱逖先的辩论文字,吴先生“颇不以为然”。1928年暑假,吴宓与浦江清俱往南方,张荫麟一人维持《文学》副刊,积极与朱逖先辩论。张荫麟驳朱逖先在《清华学报》上所发表之《古代铁器先行于南方考》一文之无据。两人遂打笔仗。浦江清返校后,8月28日从吴宓仆人处索最近几期《文学》副刊,归读后在当日日记中表露了对张的同情:“大体真理属张,特朱地位高,负盛名于国学界,一朝被批,岂有不强辩之理。长此辩论,恐无已时,然而《文学副刊》则不愁乏稿也。”他同时还为自己及同事进行了辩护。而吴宓又持何种态度呢?在9月20日的日记中,浦江清记得很清楚:“张荫麟君在《文学副刊》上为文与朱希祖(字逖先)辩论,吴甚怕得罪人,颇不以此为然。张声明再不做批评文字矣。”可见张荫麟此举是负气而为的。三是张荫麟作两千字的《所谓中国女作家》一文。张表面上虽声明不写批评文字,但其性格使然,终不能停。1929年2月间,趁吴宓再度南游,他撰此文,“嘲讽《真善美》杂志‘女作家专号’者,对于冰心嘲讽尤甚”。在2月19日日记中,浦江清认为:“文并不佳,但此种文字较有生气,适宜于副刊。”但同时他又说:“倘吴先生在,则此文定不能登载,以挖苦人太甚也。”
  从这些记载中可以看出,因为个性和阅历的差异,吴宓和张荫麟、浦江清等在编辑思路、文稿选题上是有矛盾的,因为文稿署真名问题,浦江清和吴宓还有过一次激烈的冲突。1928年9月20日的日记中有详尽记录:“与吴先生争《文学副刊》署名不署名的问题。先生成见甚深,全不采纳他人意见,视吾侪雇工,以金钱叫人做不愿意做之文章,发违心之言论。不幸而余在清华为吴先生所引荐,否则曷为帮他做文章耶。”由此可见,浦江清心中怨气极大,一是由于工作量太大,日记中多有记载:“1929年1月3日:吴雨僧先生及张荫麟君来谈。谈及《大公报》(天津发行)《文学副刊》前途事。此数期稿件甚缺乏,缘《大公报》纸张加宽,每期需九千字,而负责撰稿者仅四人。以后每人每月须担任七千余字方可对付。”1929年2月8日:“雨僧先生来谈,云明日将进城,即南下。荫麟适亦来,遂剧谈。荫麟以大考,又忙于作文,病吐血。余劝其休息数日。《文副稿》,此一、二期,当由余一人承当矣。”此后日记中还有“余甚焦急”、“甚以为苦”的字样,可见当时浦江清是把此事当作一件苦差来应付了。王季思先生追忆时谈到,当时为了编好《大公报·文学副刊》,(浦江清)每星期要写千几百字的评论文章,当时(浦)认为是吴雨僧先生派给他的苦差事,后来与我谈起,才说这是对他写理论文章的最好锻炼。二是付稿费与不署名问题,文人著书立说,向来耻谈金钱,只重虚名。但吴宓的编辑思路恰恰相反。起初《大公报》每月给吴宓二百大洋,稿费、书费和邮费都在内,完全由吴宓支配,吴即允给赵万里、浦江清、张荫麟每人四十大洋,后来因有所变故,张季鸾将二百大洋改为一百五十大洋,吴宓因此还曾与之辩论过。浦江清日记中记载稿费只有一句,见1929年2月日:“吴雨僧先生送来《文副》稿费二十元。”从浦江清需求来看,因年轻资历浅,要以博取名誉为重,吴宓“不署名”的不成文规矩自然令其大为不满,使其对成就的满足感受挫,积极性不太高涨,1932年2月9日的记载可谓真实心态的写照:“吴先生嘱撰《大公报》副刊文字数篇,允诺未动笔,甚以为苦,今日得暇颇是一了文债,而精神疲惫之至。”实事求是的说,这种“不署名”的制度为浦江清造成很大遗憾,也为其后人整理文稿增加了难度,只得从日记提供的线索中搜寻。浦汉明写道:“父亲早年的作品,发表时多用笔名,长时间来以为已不可考。所幸日记中有几处撰写文章的记载,据之于报刊对照,在确认笔名后,顺藤摸瓜,范围逐渐扩大,竟发现佚文四十二篇。《浦江清文史杂文集》(1993年清华版)便是选用其中二十九篇与另一些以前未曾结集的论文编辑而成的。仅就此而言,日记也是弥足珍贵的了。”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肯定了浦江清日记的史料价值。
  从浦江清的记载中,我们还可以发现,《大公报·文学副刊》的主要内容有专论、中外新书评价、学术文化信息、中外古今文化名人诞辰或逝世若干周年纪念等,还刊发不少忧时感事的诗词作品。散见记录有:“浦江清为董作宾所编《新获卜辞写本及后记》写《殷墟甲骨之新发现》一文,充副刊之材料。”(1929年2月9日)“佩弦交来副刊稿件,为评老舍君之《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两小说之文。文平平,无甚特见。《赵子曰》我曾读过,并在副刊上论《小说月报》十八卷时曾评及之。老舍君笔头甚酣畅,然少裁减,又多夸诞失实,非上等作家也。”(1929年2月5日)“发副刊稿至天津。稿共两篇,一即佩弦稿,一荫麟纪念梁任公之文。张文甚佳,颇能概括梁先生晚年思想上及学术上之贡献。”(1929年2月6日)。奇怪的是,日记中对吴宓文章几乎只字不提,吴宓自1928年1月2日起至1934年1月1日,在《大公报·文学副刊》撰文甚多,重要者有:《马勒尔白逝世三百年纪念》、《论诗之创作》、《诗韵问题之我见》、《吴芳吉传》、《浪漫的与古典的》、《茅盾长篇小说〈子夜〉》等。在1930年8月至1931年9月,吴游学欧洲期间,委托浦江清代编,而浦江清1930年日记只有12月的五天,12月3日有“早上,发《文学副刊》第百一一期稿,因明日元旦邮局不办公,所以早发一日”的简略记载。1931年日记又只有1月份1~28天,1月15日记:“上下午都忙于发《文学副刊》稿,此期材料尚佳。主要文字为胡宛春的《评声越诗词录》,另外一篇评论瞿兑之的《方志考稿》的。晚上选抄胡宛春的词数首,预备为《文副》补白。”1月22日有“作短文数篇,《文学副刊》稿,今日竟来不及发”之语。浦江清记录颇多草草,或不记,盖因其正热恋燕京大学的女生蔡贞芳,多次到燕大的姊妹楼去看她,为她送参考书,陪她参加游艺晚会,晚上在昆明湖练习溜冰以取悦蔡贞芳,无暇述及。1930年9月12日,吴宓踏上欧洲征程时,浦江清的送别诗说:“人生难得是休息,万里俊游亦壮哉。”吴宓回赠道:“浦生学通博,大事久托付。”其中的大事即指委托浦代为主编《大公报·文学副刊》。浦江清虽然未曾详说,但从寥寥数语中,亦可知他在追求爱情的状况下,还是如期完成了任务,不辱师命。其记述对研究《大公报·文学副刊》者不无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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