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我亦东林复社孙”

作者:秦燕春




  直到1951年,七十九岁的冒鹤亭在生日寿筵上尚要携此《菊饮诗图卷》,“悬其斋,以为导饮”,其倾心眷爱、一往情深,的确持续终生。
  冒鹤亭对于冒辟疆遗物的兴趣,自然非仅此诗卷一端。1916年秋,他干脆斥资七千八百金,赎回冒家巷中冒巢民的故居水绘园。水绘园是如皋一处著名古迹,原是明万历、天启年间秀才冒一贯的别墅。清顺治初年归冒襄之父冒起宗。经冒起宗、冒襄父子修葺,此园成为当时文人骚客们雅集的好去处。水绘园全盛之时,陈贞慧(明末四公子的另外一位)之子陈维崧和戴本孝、戴迻孝兄弟先后前来,与冒辟疆唱和赋诗。冒襄卒后,水绘园几易其主。此时始由冒鹤亭从冒冠德后人处购得。惜乎1920年旧宅失火,烧掉了拙古堂与两厢房。
  实际上,不仅冒辟疆本人,凡与冒辟疆有关之人物的遗物,似乎都在冒鹤亭搜集之列。如1907年冬,冒鹤亭于京师厂肆购得《陈其年洗桐图》。又如1909年9月农工商部右丞祝紫笙以所藏蔡夫人(即蔡女萝)画赠冒鹤亭,冒为之作跋,就中提及自己其他类似的文物收藏。其中有言“先巢民征君诸姬皆擅绘事,一为董白小宛,一为蔡含女萝,一为金玥玉山。余藏董夫人画像二,一为禹之鼎画,一为道光初周序模本。金夫人石印一”,并称蔡女萝与金玉山为“冒氏两画史”(《重辑如皋冒氏先世潜征录》)。
  冒鹤亭纪念冒辟疆的另一特殊形式,就是为其祝寿庆生。其中最著名的一次,则是民元前夕的夕照寺雅集。
  1911年4月13日,冒鹤亭特意招邀友朋,在北京夕照寺纪念冒辟疆诞辰三百周年。关于此次聚会的具体情况,《冒鹤亭先生年谱》中有所记载:
  
  三月十五日,先生招集夕照寺,兼拜巢民先生生日。先生生明万历辛亥(1611),距今宣统辛亥(1911),恰三百年。到者有陈弢庵、林琴南、曾刚甫、温毅夫、罗瘿公、林山腴、潘若海、梁众异。各人亦有诗。先生复以巢民手书及小印,座客传玩。是日有雨。赵尧生、胡漱唐因游嵩山未归,郑苏戡因有微疴。至翌日,郑始补作,赵亦补祝。而陈石遗未至,做诗《鹤亭招集夕照寺拜其族祖巢民先生余未至》,先生复嘱林琴南绘图。是晚复为集饮于酒楼,谈笑甚欢。
  
  这里所提及的与会人物,多为光宣诗坛有名之才人,陈弢庵即陈宝琛,陈石遗即陈衍,林琴南即林纾,曾刚甫即曾习经,温毅夫即温肃,罗瘿公即罗惇曧,林山腴即林思进,潘若海即潘之博,赵尧生即赵熙,胡漱堂即胡思敬,郑苏堪即郑孝胥。1911年恰好俱在京师,结为诗社,相约于人日、花朝等日选定名胜,各携茶果坐送斜阳,暮后则聚饮广和居等处。本年度的上巳节,他们中大部分曾经参与修禊南河泊,林纾为作《南河修禊图》。关于此次夕照庆生的活动,以上诸人的诗作多可得见,彼此对读,颇耐观玩。
  林思进(1873—1953)别号清寂翁,四川华阳人。早岁有经世之志,1905年曾东游日本,辛亥之后历任职于四川图书馆、成都府中学堂、华阳中学、成都高等师范学校、成都大学、四川大学等文化教育机构。林此时正在北京担任内阁中书,当日所题诗为《冒钝宦招集夕照寺,并瞻展其先世巢民先生及董姬小宛遗像》,其中“复社声名四公子,诸孙隽雅一时才”的说法,近乎一种敷衍,倒是最后两句“凭君莫话兴亡事,万柳烧残堂栋灰”,放在风雨飘摇的1911年,其共鸣才算得真切。林后来曾在诗中再度忆及此事,“当年夕照寺,记看洗桐图。羡子还乡就,怜予避地初。相逢偏又别,垂老各何如。君到罗浮去,梅花似旧无”(《逢冒鹤亭,即送其之广州》)。显然,时隔多年以后,夕照庆生对于此后聚少离多的光宣诗友已经成为一个可以共同追忆的经典镜头。
  赵熙(1867—1948)别号香宋,四川荣县人。光绪十八年(1892)进士,翰林院编修,官监察御史,有直声。民国后退居乡里,讲学修志,吟咏为乐,其诗俊俏风流,深得巴山蜀水清秀之韵致。他为此次聚会补作之诗名为《酬茝庵》,其中“岁岁长安抱诗卷”、“口谈国故不嫌琐”、“架中一一国朝集”、“徐拈秃笔细订之”、“典衣买得洗桐图,手制小诗为传赞”等句,对冒鹤亭日常如何不善仕宦、广交名士、因倾情晚明而典衣质物购置文物的举止,有着活灵活现的描写。其印象深刻,乃至三十年后的1941年,赵熙《得冒孝鲁诗即寄其尊人鹤亭翁》中,仍然再度忆及此次聚会:“生日记将三月望,同僚招得几人魂。老怀了了殊哀乐,信史纷然纪怨恩。”
  冒鹤亭选为这次庆生雁集之地的夕照寺,寺西即万柳堂故址。对于晚清许多滞留京师的文人而言,和顾亭林祠类似,“万柳堂东夕照寺,清明墓上督师碑”(林思进《陈弢老招游净业湖,适余将还蜀,兼别同社诸子》),“历史”(哪怕是血淋淋的晚明史)在此处早已成为一种“特殊景观”和游览胜地。例如吴梅曾作有《万柳堂》一诗,谓“皕岁名园有乔木,一朝佳话盛词科”。汪辟疆《小奢摩馆月出 录》“袁督师墓”一条中,则记载位于广渠门内广东旧义园中的袁墓,闻“每岁清明,粤人之官京师者,咸于是日携遗像至墓前展拜,岁以为常”,“拜者莫不唏嘘欲涕”。1911年赵熙在北京就有《吊袁崇焕墓》与《吊袁仆佘墓》之作。前者诗曰:“谁云乱世识忠臣,山海长城寄此身。不杀文龙宁即福,空嗟银鹿亦成神。遗闻玉貌如佳女,亡国天心胜醉人。万古大明一抔土,春风下马独沾巾。”后者诗曰:“天留忠骨伴将军,一撮田横岛上坟。受祀不刊千古节,裹尸曾藉九边云。穷途似子思交道,大石何年刻墓文。野草荒荒春自绿,自将清泪一浇君。”汪辟疆上述笔记中全文引用了赵熙此作,并且认为“音节高亮,皆来吊者人人所欲言”。就在本次庆生当天,林纾还写了《辛亥三月十五日,雨中冒鹤亭集同人于夕照寺为巢民先生做生日,雨止,出游冯益都万柳堂,归途经有明督师袁元素墓下作》,显然,此际的“夕照寺-万柳堂-袁崇焕墓”,已经成为晚清宣南士人聚会当中近乎一条龙似的固定旅游线路。
  林纾不仅参加了该次聚会,并且为之制图。但是要到这年秋天,即辛亥革命发动以后,林纾才补作了《夕照寺为冒巢民先生作生日记》。该文对于理解林纾本人以及晚清相当一部分行将(或说已经)成为遗老的文人面对晚明历史的心理颇有价值,值得全文抄录:
  
  夕照寺莫详所始,在广渠门内。径道至荒陋,车行如入深谷。
  辛亥三月十五日如皋冒鹤亭于寺中集同人为巢民先生做生日。鹤亭淹博能诗,于巢民先生虽断缣零素必拾而藏之。
  呜呼。先生于万历三月生,去今辛亥三月,三百余年矣。以壬午副贡累膺徵辟,咸无就。而余亦以壬午领乡荐,是先生三百余年之后辈。而今日复值辛亥三月,为先生祝,匪惟科名同,即所遭之遇几同矣。晚明之季,朝政析如乱丝,讫于熹宗而明亡。今日虽无厂珰之祸,然贵要沮兵而行赇天下,疲癃如沉疾,人心思乱者尤众,兀然一不知悟。余安能不瞿然而怀先生耶?当熹宗季年,先生结社金陵抗逆案也。今我辈雅集于此与六君子之难裔,殊独鹤亭者为先生裔孙耳。余非不病之呻而有集霰之惧,临觞太息,惨默无言,则勉为之解曰:昔者如皋中元,先生必于定惠寺集同人为阳羡君设斋资冥福,今日之集,殆踵先生之礼阳羡乎?鹤亭首以诗倡众皆属和。余为制图。是年秋,武昌事起,余移家析津,事定而鹤亭亦以衣食奔走四方,未审所制图存焉否邪。呜呼,先生与余同壬午耳,敢不惕然步武先生之后闭户终其余年,唯恨不至江南向水绘庵遗址临风一吊先生也。
  
  显然,林纾于此的慨叹,缘于民元定鼎以后“往事不堪回首”的心理,而且“事定而鹤亭亦以衣食奔走四方”,追记更多变成了“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家之块垒”。文章首先对夕照寺的地理环境做一简介,继之说明冒鹤亭如何多才多艺而善其先德,余下大段文字,林纾只字不及此次庆生的实况,而是将全部笔墨用诸比较今日之世与晚明之际如何类同,在自己与冒襄之间建立了某种紧密联系,有感同身受,有自我反思,明季的清流对于清季的名士,具有示范与榜样的意义。
  陈衍那天没有去,事后却也做了诗(《鹤亭招饮夕照寺拜其族祖巢民先生生日余未至》)。“巢民先生老居士,闻孙才调方峥嵘”,时人大概都已经习惯要在冒辟疆与冒鹤亭之间做一脉相承的勾连。至于“船山不喜低头誉,此语毋乃非人情”,则话题已经宕开冒巢民而指向王夫之,这该是颇具学者气象的石遗先生自己的选择吧。
  而郑孝胥日记中,对此仅在第二天淡淡记上一笔,“夜,月明。题冒鹤亭《水绘盦填词图》”,很符合郑自负而不务虚的个性。
  冒鹤亭这一招邀同人为冒巢民庆生的“结习”,亦持续终生。例如,1947年阴历三月十五,清豀诗社招集秦淮、听笛水榭,拜冒巢民生日并祝冒鹤亭七十五寿辰。第二年亦重复了此举。
  另外,冒鹤亭还因为“明末国初,先嵩少(十一世族祖)巢民司李(十二世族祖)有潜征录之作”(《冒氏潜征录》“跋”),欲继承先贤遗志,为《重辑如皋冒氏先世潜征录》,“曩官京朝,颇搜国朝人集至二十余种,慨然有遗山楚史之志”(《冒鹤亭先生年谱》)。此书为未刊稿,二十册,目录一册,历时自明万历至清末民初。
  也许正因为对自己这位绝世风流、曾纳“秦淮八艳”之一的董小宛为妾、并为之写下二千四百言悼亡杰作的《影梅庵忆语》的先德实在推服不已、情志合一、色授魂与,在冒鹤亭笔下,那个昨日云烟般的晚明秦淮,便分外比别个睹来更加亲切逼真:“好几年冷落了秦淮。这壁厢是江总遗宅,那壁厢是顾媚长街。庾兰成,头尽白。刘梦得,又重来。唉,杨柳也,旧楼台。”(《寨儿令·越调·皆来》“伯臧自宜城来同泛秦淮作”)1924年秋,冒鹤亭还曾与李审言、梁公约等人一起,同至石壩园寻旧院遗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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