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江大年的手

作者:祝 勇




  有趣的是,“被教育者”当年的叙述,与今天的追忆形成了极大的反差。现在看来,无论老中青,这些历史亲历者对这段历史的追忆仍然大多带有强烈的个人诉苦意味,而不能以思想家(至少是学术)的眼光对这一“反向教育”的历史进程进行有分量的评价和反思。如果把杨绛式的血泪控诉视为对那段“结合史”的盖棺论定,那巴金当年触及灵魂的真诚忏悔(绝不止巴金一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当初泪飞顿作倾盆雨,发誓洗心革面的,不是知识分子自己吗?这种在道德—政治劣势与道德—政治优势之间的转身与变脸,是否显得过于轻巧熟练,是否意味着知识分子已经变成了时代的势利眼,意味着曾被知识分子视为传家宝的自我批判精神,已经丧失殆尽了呢?
  五
  劳动人民江大年布满硬茧的手被革命干部龙国正紧紧攥住并高高举起,这是一个极具象征性的动作,是一个被当时的宣传机器反复引用的经典pose,它定格于教育革命的庄严时刻,并已深深楔进我的视觉记忆。它表明了主流意识形态对硬茧,并通过硬茧对所有劳动者的认可和表彰,表明了执政党与劳动阶级的铁血联盟,而所有这一切,都是以手为媒介进行的。龙国正和江大年联袂完成的这场身体秀,凸显了手在政治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当年,“革命青年的榜样”金训华在对自己的手与劳动人民的手进行了认真的比较学研究之后,曾不无自卑地写道:“这说明我的手、我的思想长期脱离工农,脱离劳动,思想上染上修正主义毒素。”〔15〕这种手相的政治解读法在当时颇为流行。手成为身体上最重要的器官,每个人的阶级身份,都刻写在他的手上,改变阶级身份,首先需从改变手的质地开始。对于那些不愿公开自己阶级身份的人来说,手,有可能成为他身体上最重要的隐私部位——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手确属隐私部位,握手是类似于授人以柄的行为,必须是肝胆相照的知己方可担当,否则,《诗经》里所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就不会如此隆重了。但时代的变迁最终把手改造为公共场所,成为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对身体进行争夺的前沿阵地,它关系一个人的政治前途与政治命运。据记载,曾有一名叫苏红的女红卫兵,在与伟大领袖握手后,决心把这只手砍下来捐献给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在此被握以后的三个月时间,她坚持不洗右手,洗脸洗衣,都笨拙地用左手完成。后来,她卷入到学校的武斗中,当对手要动手打她时,苏红举起了著名的右手。面对这只圣手,令对手望而生畏,在这一威力无穷的武器面前,对手屈服了〔16〕。手的政治地位可见一斑。所以,龙国正把江大年的手高高举起的动作,显得那么理直气壮。他不仅公开展示了江大年手里珍贵的硬茧,更把他宝贵的阶级身份公布于众;而举手的高度,刚好与劳动者的社会地位遥相呼应。所以,龙国正才大声宣布:“资产阶级有它资产阶级资格,无产阶级有我们无产阶级资格。进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第一条资格就是劳动人民!”在这只手面前,孙子清所热衷的入学资格已经变得一钱不值。
  1979年,《人民日报》在同样重要的位置上发表了对《决裂》的批判文章,指出:“《决裂》抓住‘考大学要有资格’这句话大做文章,说这是资产阶级卡无产阶级的一个口号。大学录取新生应该有一定的标准,这是常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大学的教学质量,才能多出人才,快出人才;也只有这样,大学才能办下去,办得越来越好。如果根本不经过一定的考核,而让张铁生那样的‘文盲加流氓’随心所欲地想进就进,把大学变成接纳一切人的公园,那还成其为社会主义的大学吗?龙国正提出的主张:‘手上的硬茧就是资格!’看起来很‘革命’,很‘左’,实际上很反动,很右。按照他的主张,只能把高等教育水平降低为初等教育或识字班的水平,把大学变成育种站或养猪场,最终把劳动人民在共产党领导下从地主资产阶级手中夺取过来的高等教育工具破坏干净,使我们的国家永远处于贫穷落后的状态,劳动人民永远处于没有文化、愚昧无知的地位,而让林彪、‘四人帮’一类骑在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17〕实际上,当我们探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的“反向教育”现象,除了极左思潮的操控外,知识分子(毛也是知识分子之一)的民粹主义倾向是重要原因之一。或者说,是两种思潮交互作用的结果。对极左思潮进行讨伐毫无技术难度,但对民粹主义思想则应慎重对待。在民粹主义思想中,至少包含着一定的民主含金量,包含着对于官僚体制和技术专制的怀疑乃至否定。如果说我们对“文革”中的反知识倾向不能容忍,那么,在“臭老九”的咸鱼翻身的今天,我们对包括今天的下岗工人、农民工群体以及在土地上艰难生存的广大农民地位的迅速跌落以及他们遭受的普遍歧视,对于以劳动金钱化取代劳动的精神含义,也应持有同样的不容忍态度,否则,龙国正将卷土重来,而他有关资格的高声论断将再度引起群声喝彩。
  
  注释:
  〔1〕陈家鹦、周立军:《毛泽东与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见《实践共产主义》网站,www.sjgczy.com.
  〔2〕柳青:《创业史》,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第69页。
  〔3〕〔8〕初澜:《无产阶级教育革命的战歌——评彩色故事影片〈决裂〉》,原载《人民日报》,1976年1月7日。
  〔4〕〔12〕(美)莫里斯·迈斯纳:《马克思主义、毛泽东主义与乌托邦主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0、177页。
  〔5〕毛泽东:《干部要以普通劳动者的姿态出现》,见《毛泽东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78页。
  〔6〕毛泽东:《对总后勤部关于进一步搞好部队农副业生产报告的批语》,见《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2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54页。
  〔7〕毛泽东:《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号召》,见《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2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616页。最早披露于1968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
  〔9〕〔11〕毛泽东:《对〈在京艺术院校试行半工(农)半读〉一文的批语》,见《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2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35、35页。
  〔10〕杨绛:《干校六记》,见《杨绛文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0页。
  〔13〕巴金:《十年一梦》,见《随想录》第三集《真话集》,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2年版,第49~50页。
  〔14〕徐晓主编:《民间书信》,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87页。
  〔15〕《革命青年的榜样》,外文出版社1970年版,第32页。
  〔16〕蓝石、白光、苏学文:《天安门不相信眼泪》,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32~134页。
  〔17〕谢逢松:《影片〈决裂〉是什么货色?》,《人民日报》1979年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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