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人类是一个整体

作者:景凯旋




  自十八世纪起,奥斯曼帝国便陷入了漫长的解体过程。匈牙利丢给了奥地利,黑海北岸丢给了沙皇俄国。东方与北非的属地实际上处于独立或半独立状态。十九世纪初,奥斯曼帝国已经失去了欧洲强国的地位。法国革命的理想没有触动土耳其人,却波及帝国境内的欧洲属地。民族解放运动此起彼伏,并受到西方政府和人民的支持,英国诗人拜伦就是在参加希腊反抗奥斯曼帝国的独立斗争中染病身亡的。
  帝国的碎片散落在巴尔干半岛,而它的统治中心却更加散发出腐败衰落的气息。崛起的欧洲发现,这世界上有两个病夫国家:一个是大清帝国,被他们称为“东亚病夫”;一个就是奥斯曼帝国,被他们称为“西亚病夫”。这两个老大帝国都处于停滞不前的历史时刻,丧失了任何活力。政府腐败无能,人民没有自由。相应地,在西方列强的外交议事日程上出现了一个名词:东方问题。面对西方文明的冲击,1908年发生了青年土耳其革命。青年土耳其党上台执政,其成员大多接受西方教育,鼓吹泛突厥主义和泛伊斯兰主义,仍然试图采用专制手段来维护帝国的领土完整。
  就像奥斯曼帝国的建立曾经影响了世界历史一样,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发生,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如何处理奥斯曼帝国的遗产。
  在执政的青年土耳其党领导下,奥斯曼帝国决定加入轴心国作战。战争中,土耳其军队唯一的一次胜利就是保卫海峡之战。1915年3月,为了夺取达达尼尔海峡,打开通往伊斯坦布尔的水上通道,协约国军队向海峡入口处的加里波利半岛发动进攻。英军方面的指挥就是后来的二战统帅温斯顿·丘吉尔,土军方面的指挥则是德国人李曼·冯·桑德斯。当时土军守在加里波利高地,抵抗从海上来袭的近五十万英联邦和法国军队。时任十九师师长的穆斯塔法·凯末尔表现出杰出的军事才能,他总是能洞察先机,身先士卒,牢牢掌握战役的主动权。战斗异常激烈,双方多次发生肉搏战,高地和海滩布满了尸体。这场战役持续了八个月,土耳其方面阵亡八万六千人,联军方面阵亡三万三千人。英法联军眼看无法取得战役胜利,只得下令撤退。
  加里波利之战未能挽救帝国,却使凯末尔美名远扬。1918年11月,英法舰艇驶入海峡,进驻伊斯坦布尔,各国相继占领土耳其本土及属地。1919年5月,希腊占领士麦拉(伊兹米尔)。在1919年7月的巴黎和会上,胜利者对奥斯曼帝国的代表说:“土耳其人最拿手的一招,就是征服到哪儿破坏到哪儿,他们从未显示过自己能够和平地发展他们靠战争赢到手的东西。”协约国甚至要求奥斯曼代表团离开,认为他们来出席会议是毫无意义的。1920年8月,苏丹政府接受《色佛尔条约》,根据这个条约,除了原属地,土耳其本土安纳托利亚也遭到瓜分。
  消息传到土耳其,群情激奋。凯末尔再一次站了出来,他在安卡拉建立大国民议会政府,领导民众浴血奋战,最终以少胜多,击败希腊军队,逼迫协约国退出半岛,并与协约国重新缔结了平等的《洛桑条约》,按照土耳其方面的要求,划定了新国家的边界。土耳其人是幸运的,他们需要一个巨人,历史就产生了一个巨人。凯末尔从青年时代起就接受了西方自由主义思想,曾在军官中发起组织“自由协会”。如今他抓住这一历史机遇,宣称:“主权必须无条件地属于人民。”在他的力争下,1923年10月,议会宣布废除苏丹制,建立共和国,凯末尔出任第一任总统。
  当时的民众中,流行着奥斯曼主义、泛伊斯兰主义和泛突厥主义等思潮,凯末尔坚决拒绝了这些传统的想法,他认为:“人类是一个整体,每个民族都是其一部分”,“为了生存下去,土耳其必须成为现代世界的一部分”。对他来说,所谓现代化就是西方化与世俗化,他主张在小亚细亚建立起一个民族国家,同时吸取西方现代文明。这些思想在1931年共和人民党第三次代表大会上,被他概括为共和主义、民族主义、平民主义、国家主义、世俗主义和改良主义六项原则。
  凯末尔的西方化与世俗化改革非常彻底,一是废除哈里发制度,实行政教分离。他认为:“宗教是一个良心问题,每个人都自由地遵循自己良心的命令。我们尊敬宗教。我们不反对思想的方式。我们只是试图不将宗教事务与民族及国家的事务混为一谈。”二是建立西方式政党共和人民党。三是颁布世俗宪法,删除国教的提法,实现主权在民。1924年宪法规定:“所有土耳其人在法律面前平等,任何团体、等级、家族和个人特权均属取消、禁止之列。”此后以瑞士民法为蓝本的《民法》进一步确立男女平等、信仰自由,妇女还可以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四是军队监护世俗政权,但不能干预政治,因为凯末尔认为“一个从军队中吸取力量的政党永远得不到国民的欢迎”。五是经济上的国家主义政策。六是国内和平与世界和平的政策。在革命十周年的讲演中,凯末尔告诉各国外宾:“我们的外交政策的唯一目的就是和平,就是我们的民族能够在和平中进步。”自1922年以来,土耳其共和国没有进行过大的对外战争,这在帝国时代是不可想象的。
  根据一些材料记载,凯末尔甚至还希望在土耳其建立起多党民主制。1930年,他授意昔日的战友成立反对党自由共和党,但由于该党个别成员企图复辟君主制,导致了政治混乱,其领导人遂不得不宣布将党解散,原属该党的议员仍在议会中保持为一个独立的集团。这一多党民主的设想直到二战后才得以实现。
  在社会改革方面,凯末尔也是雷厉风行。在他的建议下,议会废除了旧历,采用公历历法与纪元;此后又废除阿拉伯文字,改用拉丁字母拼写。他甚至亲自担任教师,到乡下教民众识字;最激烈的措施是废除被西方人嘲笑的费兹帽,规定公务员必须穿西装,戴礼帽,史称“帽子革命”;凯末尔还鼓励妇女不带面纱,他把这看作是妇女解放的标志,“我坚信实现妇女的社会和政治权利对于人类的幸福和自豪是必要的”,并规定担任律师、医生、法官和公务员的妇女不准带头巾上班,这个规定今天仍在实行。
  从1923年到1938年去世,凯末尔一直担任总统、共和人民党主席及武装部队总司令,决定国家的重大政策与主要官员的遴选,但他总是通过合法程序来贯彻自己的意志,凡属重大问题,他都要通过演说等方式来争取多数民众的支持。当然,这些改革也引起了激烈的反对,1926年新民法颁布时,就曾有宗教极端分子试图暗杀他。事后,凯末尔坚定地对国民说:“我微末的身躯总有一日要埋葬于地下,但土耳其共和国将要永远屹立。”
  凯末尔以一己之力拯救了一个古老民族,改变了同胞几百年的生活方式,把他们对一个王朝的崇拜转变为对人民主权的忠诚,这在世界历史上也是罕见的。许多新兴国家钦佩他是民族解放的先驱者,世界尊敬他是一个人道主义的和平缔造者。1938年他去世时,丘吉尔赞扬他“在战争中拯救了土耳其,并在战后使土耳其民族复兴,他的去世不仅是他的国家而且也是欧洲的损失”。罗斯福则称:“我为不能再满怀希望地同这个人晤面而感到悲伤。”
  
  三
  
  中国人再次知道土耳其,是在二十世纪初。近代以来,这两个国家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帝国的衰落过程都漫长而痛苦,饱受欧洲列强的欺凌与歧视,但统治者的愚昧、落后和野蛮也导致人民的灾难。当最初西方人为了通商而到来时,帝国统治者都是把他们视作朝贡者。苏里曼大帝曾写信给法国皇帝,称自己是“君主中之君主,四海方圆内诸君主王冠的分配者”。在他统治时期,帝国只接受外国大使,从不派遣自己的大使。即使签订条约,也认为这是帝国的恩赐,只能在自己的都城签署。一百年后,清朝皇帝和朝臣在接见西方使者时,最热衷的争论也是四方来朝时如何跪拜的问题。到十九世纪天朝被迫签订城下之盟,开放五口通商,使用的仍是“恩准”字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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