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人类是一个整体

作者:景凯旋




  受到西方文明的冲击,二十世纪初亚洲相继发生三大革命,即青年土耳其革命、伊朗立宪革命和中国辛亥革命。中土两国的现代化动力都是来自外部,其触发因素都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当巴黎和会的不平等条约传到土耳其和中国,都曾激起各界民众抗议,导致土耳其共和国的诞生和中国五四运动的爆发。
  当时,中国各报刊常有关于土耳其的消息和文章。1923年,《东方杂志》发表化鲁《我们竟不如土耳其》一文:“土耳其的名称,在洋人的嘴边,往往是和中国并提的。因为这两个老大帝国都有病夫国的称号,又都拥有富饶的领土而为列国野心的政治家所垂涎。这两个国家过去的命运完全相同,但从最近看来,那位西亚病夫倒比这位东亚病夫争气得多……现在老大的土耳其民族复兴了,造成强大的新共和国了。”
  在此之前,中国已经建立起亚洲第一个共和国,也像土耳其一样产生了“奇里斯玛”式的领袖人物,只是由于走进另一个历史房间,才在日后有了不同的结局。发生在西方文明国家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使许多东方人对西方文明失去信心,开始寻求新的救国之道。1920年,凯末尔也曾写信给列宁,希望苏维埃政府提供援助,并与宿敌俄国签订友好条约,但凯末尔始终坚信西方文明的正面价值。在他眼里,“文明,指的就是欧洲的文明”,只有面向西方,才能使土耳其“跻身于全世界最繁荣、最文明国家之林”。因此,他在建国后没有选择向苏联学习,而是选择学习法国,甚至告诫土耳其人,要“永远站在英国人一边”。这使他的激进改革得以建立在欧洲人文主义的基础上,没有变成一场暴力的阶级争斗。
  像凯末尔一样,中国五四运动那一代知识人也是世界主义者,把人类文明看成是一个整体。对凯末尔摆脱传统的现代化改革,他们给予了很高评价。1944年5月4日,傅斯年在《大公报》上撰文纪念五四运动二十五周年,他写道:“今人颇有以为五四当年的这样重新估价有伤民族的自信心;不错,民族的自信心是必须树立的,但是,与其自信过去,而造些未曾有的历史奇迹,以掩护着夸大狂,何如自信将来,而一步一步的作我们建国的努力?这就是说,与其寄托自信心于新石器时代或‘北京人’时代,何如寄自信心于今后的一百年?把一个老大病国变成一个近代的国家,有基玛尔(注:即凯末尔)的土耳其是好例。土耳其原有回教的加利弗(Cali-fate),这是土耳其几百年霸权的遗物,在上次大战中还有甚大的号召力,使土耳其虽败不亡,然而基玛尔胜利的进入君士坦丁后,毅然决然的废止这个制度,这因为这个制度之于土耳其,对外虽有号召的大力,在内却是彻底革新的阻碍,基玛尔务实不务名,所以在土耳其境内废止了他。又如中东近东人民习用的红帽子,到屋子里也不脱的,他也为文化大同起见废除了他。至于文字的改革、习俗的改革,处处表现出他要彻底近代化土耳其的精神,他为什么不爱惜这些‘国粹’呢?正因为这些‘国粹’是土耳其走向近代化的障碍物。”
  凯末尔去世后,其继任者继续受到视为普世文化的科学、理性与进步思想的吸引,坚定不移地要融入西方主流世界。1945年,共和人民党政府批准成立新党,实现了多党制民主。1950年,民主党在大选中击败共和人民党,选举过程井然有序,政权和平移交。但对于这个古老的民族,要学会政党政治的妥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民主党上台后,变得日益独裁,开始镇压反对派,并将共和人民党党产收归国有,限制出版自由。1960年,军队发动政变,将政权交还给文官政府后,新法律规定保护反对党,加强公民的个人权利,进一步完善了政党制度。但由于多党政治的混乱,造成社会动荡,1980年,军队再次发动政变,确认凯末尔的世俗化改革,巩固了民主程序和政党政治。从共和国的历史看,军队始终是凯末尔现代化改革的监护者。冷战结束后,社会上存在着以民族主义还是以宗教信仰来加强国民认同的分歧,实行自由主义经济还是国家主义经济的分歧,但土耳其共和国仍始终缓慢而坚定地走在凯末尔开创的道路上。
  土耳其在今天仍然属于一个发展中国家,它的面积是英法两国的总和,人口约七千万,经济却低于欧洲各国,大城市里虽然出现了中产阶级,整个社会基础仍是农民。不过,人们再也看不到夏多布里昂所描写的情景。2000年发生严重的通货膨胀,政府对主食面包采取限价,穷人的生活没有受到很大影响。由于宗教的原因,社会中存在着等级,但没有阶级偏见。普通土耳其人羡慕西方的富裕,可他们觉得快乐和闲暇也重要。伊斯坦布尔的大街上,既有戴面纱的妇女,也有披肩长发的女郎。土耳其军人仍然勇敢、坚韧,但历届政府都遵循凯末尔“以充满纯洁感情和友谊的开放之心冀望世界”的遗嘱,坚持和平友好的外交政策。每逢大选,支持各党派的青年男女开着汽车,从车窗外探出身子,挥舞着彩旗,录音机放出的音乐声震耳欲聋,在大街上呼啸而过。
  自从欧共体于1963年成立以来,土耳其就与之建立了联系,但由于社会、文化与经济因素的障碍,土耳其至今尚无法加入欧盟。在很大程度上,这反映了某些欧洲人的傲慢。尽管如此,土耳其人似乎没有动摇,还是矢志不移地朝向这个目标。正如1993年任上的总统德米雷尔所说:“除了自己的文化价值外,我们分享欧洲文明的价值。”2004年,欧洲再次面临土耳其入盟的辩论,一位欧洲学者在西班牙《先锋报》发表文章指出,奥斯曼帝国对犹太人容忍的历史要比欧洲人长;土耳其虽然仍存在着司法保障、库尔德等问题,但这些问题的解决也取决于土耳其人对入盟的热情,而他们希望拥抱欧洲文明、推动民主进程的渴望是有目共睹的。
  当年的战场加里波利已成为土耳其国家公园,树木葱茏的山冈上,遍布当年土耳其军队修建的堑壕,旁边建有战争纪念馆和公墓。公墓里,埋葬着为国捐躯的土耳其士兵,也埋葬着英国、法国、澳大利亚、新西兰与印度士兵。纪念碑上镌刻着凯末尔1934年撰写的铭文:
  
  这些献出鲜血和生命的英雄们,
  在一个友好国家的土地上,
  和平地长眠,
  与梅赫默特切克们躺在一起。
  从遥远国度将自己儿子送到战场的母亲们,
  擦干你们的眼泪吧。
  你们的儿子如今躺在我们怀里,
  他们在安息,他们将和平地长眠。
  在这块土地上献出生命之后,
  他们已经成为我们的儿子。
  
  晚风从爱琴海面上一阵阵吹来,带着海水的咸味。山脚下,周末驱车远足的土耳其人在树林里吃着烧烤,然后在草坪上跳起节奏明快的舞蹈。
  只有自由的民族,才会懂得爱与宽恕,享有真正的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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