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孔子仁者情怀寻踪

作者:王 明




  孔子是“礼”的鼓吹者,也是“礼”的受害者。孔子名丘字仲尼,《孔子世家》考证,孔纥与颜氏“祷于尼丘得孔子”;《史记索隐》说与孔子奇特的脑型有关,“顶如反宇,中低旁高”,形如丘壑。孔子“野合而生”,这个睿智的生命是花甲老翁与花季少女的结合,当孔子还在腹中躁动,就受到了礼者的歧视和非议。孔子的礼,经过汉儒的演绎和朱熹的改版已变得非驴非马,鲁迅透过字缝看出这礼教满纸写着“吃人”,再冒出林彪“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克己复礼”的条幅,孔子的马车成了历史的倒车,马车上“累累若丧家之犬”的老头儿成了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复辟祖师爷。
  
  李大钊先生在《自然的伦理观与孔子》一文中写道:“掊击孔子,非掊击孔子之本身,乃掊击孔子为历代君主所雕塑之偶像的权威也,乃掊击专制政治之灵魂也。”这位先驱者坚持认为,真实的孔子不可抹杀,“生存于历史中,将经万劫而不灭”(《史学要论》)。在对待先辈思想学说问题上,即便是充满批判精神的马克思也十分慎重,从不轻易否定一切打倒一切。在马克思那里,黑格尔的辩证法被拯救出唯心主义的黑洞,费尔巴哈的唯物论挣脱了形而上学的枷锁,我们实在没有任何理由让孔子背着“复礼就是复辟”的黑锅。
  
  四
  
  孔子仁的学说不是宗教,他的仁者情怀不是天国里缥缈的神学教条,它植根于人类的心灵深处,富于理性,饱含人性,充满诗性,是人世间真的谛悟、善的情感、美的境界。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论语·雍也》)。孔子登山临水,从中感悟宇宙精神和大自然的智慧,山与水寄托了孔子仁的理想和情怀。《尚书大传》记载了孔子这样一段对山的评价:“出风云通乎天地之间,草木生焉,鸟兽繁焉,财用殖焉,四方皆伐每无私予焉。”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生出的是一种济世安邦的感慨和拔地通天的自信。孔子曾这样赞美水:“美哉水,洋洋乎!”是因为“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老子》),还是因为水“不舍昼夜”,有着顽强的生命力?“逝者如斯夫!”孔子这句话从春秋到现在,从泗水到长江,流进了毛泽东的诗词。
  “仁者必有勇”(《论语·子罕》)。《孔子世家》记载,孔子跟随鲁定公参加齐鲁夹谷之会,齐国企图劫持鲁君,孔子挺身而出,“齐侯乃归所侵鲁之田以谢过”,“谢城”由此得名。孔庙《圣迹图》有一幅描绘孔子蔡国被困的石刻:天上彩云绕日,彩云下是一群乱兵,包围圈内是孔子的课堂,课堂外刀光剑影。孔子打着拍子唱起《诗经》:“不是犀牛,不是老虎,徘徊旷野,是何缘故?”颜回的回答最让孔子满意:“老师理想太高,所以到处不能相容,不相容有什么关系,不相容正好考验仁人君子!”孔子甚至想流亡海外,推销他的政治理想:“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这大概是中国人第一次表达出的漂洋过海的大胆念头。德国学者毛来福鼓掌欢迎:“孔子不仅属于中国,而且属于全世界。”孔子被英国《人民年鉴手册》列为“世界十大思想家”之首,美国旅游胜地大峡谷有一山被命名为“孔子山”。
  “君子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孔子“忧道”,相对于物质的匮乏,他更忧虑思想的贫困;孔子“不患贫而患不均”,他关注的不是怎样让富人的财富变得更多,而是如何使穷人的数量变得更少。法国共产党前总书记罗贝尔·于认为:“当世界百分之二十的人口消费着全球百分之八十六的财富时,马克思的思想仍然显得格外年轻。”清人纪晓岚在孔府门前明柱上题写了一副对联:“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其中“富”字故意少了一点,取孔家“富贵无顶”之意。较之罗氏之于马克思,纪大才子对孔子误会了,老夫子追求的是全社会的共同富裕。
  “君子和而不同”(《论语·子路》)。“和”是多样的统一化合,“同”是单一的重复叠加。“和而不同”是日月之行阴阳之交,是君子之风浩然之气,是宇宙生命和人间正道的本源;“同而不和”是帮兄弟,是小圈子,是窝里斗,是同性恋。孔子认为,对待思想和文化的差异应心存包容,既独立自由,又海纳百川。济宁武氏祠有一幅《孔子见老子》的石刻,孔子恭恭敬敬地站在老子面前。尽管孔子对道家学说持保留态度,但他对老子的智慧和教诲还是充满了感激和赞美。孔子认为“和者,天下之达道也”;提倡“有容乃大”,反对“好为人师”,在今天仍然具有指导意义。《孔子见老子》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化解“文明的冲突”,实现“文明的共存”的美好图景。
  
  五
  
  一部文明史,可以说,是人类在二律背反中前进和迷失的历史。仅二十世纪,全世界就有一亿七千八百万人死于战争,战亡人数超过了前十九个世纪的总和。目前,全球仍有七亿七千七百万人处于饥饿,超过四分之一的鱼类被过度捕捞,近百分之二十五的哺乳动物和百分之二十的鸟类濒临灭绝。我们朝思暮想拥有一切,可曾想过要拥有一颗仁爱的心?我们踌躇满志迈向太空,可曾想过赖以立地生根的精神维系又在哪里?
  我们以科学理性自诩,但重强力轻道德的否定性因素正在我们体内潜滋暗长;我们强调追求至真,却忽略了人心的向善;我们声称智慧而且强大,足以君临天下征服一切,但面对自身的精神困惑和心灵危机却无以自救。人类的文明成果正一天天被我们掏空,失去了爱的内涵;尽管“让世界充满爱”被唱得山响,但热闹的背后,爱正离我们越来越远。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向孔子的思想原点回归,既非趋时,亦非迷古,而是面对现实探寻新路。
  爱因斯坦晚年有这样一段对自己的回顾:“有三种情感主宰了我的一生:对知识的渴望、对真理的追求和对人类苦难的极度同情。”相对于爱因斯坦杰出的科学贡献,他的这些美好情感,以及这种情感所蕴藏的智慧,则是一笔更宝贵更永恒的财富。如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难以囊括一切物理现象一样,孔子仁的学说或许也难以解决当今世界所面临的诸多问题,但他的仁者情怀所体现的智慧,无疑是解决这些问题全人类所能普遍认同的情感基础。舍此,我们将永远徘徊在人性的荒漠,而一个美好和谐的世界首先必须是爱的绿洲。
  吸取孔子的智慧,这或许是我们人类赖以自救的途径之一。孔子的睿智,在于面对人类的生存困境爱的觉醒,在于以平和的心态和平等对话的方式,在“百家争鸣”中启蒙和激发人们的爱心。孔子从未把自己的学说当作拯救人类的新福音,从未向谁强行推销或兜售某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无论是汉武帝、董仲舒的“独尊儒术”,还是康有为“以孔教为国教”的努力,都没有能使之成为普世信仰。恰恰相反,孔子学说传播过程的官学色彩和非民间化,反而造成了人们对它的警惕和怀疑。陈独秀说:“孔学亦以独尊故,而日形衰落也。”(1917年2月1日《致常乃德的信》)这是一个被历史证明了的教训。
  思想的繁荣以自由为基础。再好的学说一旦进入欺行霸市,成为强买强卖,都会变得形迹可疑。孔子学说正是这样被扭曲被颠覆的,真实的孔子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失踪的。爱的智慧就其本质,是内在的觉醒而非外在的强加,是精神的自由而非思想的禁锢,是价值信仰的多元选择而非意识形态的整齐划一。任何以救世主自居的奢望,任何垄断思想称霸文明的企图,都有悖于我们这个价值多元的时代。而这种奢望和企图本身,就已经走向了仁者情怀的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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