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孔子仁者情怀寻踪

作者:王 明




  一
  
  孔子是人类思想史上的失踪者。作为儒学的创始人,孔子曾“弟子三千”,同时也接受着墨家、道家等诸子的批评。那个被他称之为“礼崩乐坏”的时代其实很适合他。他很真实,他的学说也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孔子的失踪,是随着“百家争鸣”时代的结束和“大一统”体制的形成,随着他的“圣人”身份的确立开始的。孔子仁的智慧和情怀被颠覆了,人道主义精神和批判性被消解了,礼的等级观念和保守性被发挥到了极致。一部孔子学说的传播史,可以说,是在“独尊”的幌子下被阉割肢解、偷梁换柱的历史。
  秦始皇是第一个扼杀孔子“仁”的学说的屠夫,其后是汉武帝。一个“焚书坑儒”,赤裸裸地扑杀士人的肉体;一个“独尊儒术”,将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和自由精神消弭于无形。汉武帝既非儒者,更非仁者,他发明的“儒表法里”的统治术糊弄了国人两千多年。孔子被镀上金身,却被抹去了仁者的本色;他被推上神坛,但思想的基座开始晃动,脚下的泥土日渐稀松。到“打倒孔家店”的五四时代,这个千年老店的货架上已塞满了假冒伪劣。
  司马迁是第一个走进曲阜感悟孔子仁者情怀的史家。他对老夫子临终前含泪的吟唱充满了悲情:“孔子病,子贡请见。孔子方负杖逍遥于门,歌曰:‘泰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孔子是哭孔鲤英年早逝,还是哭百姓水深火热?是哭当局冥顽不化,还是哭自己无力回天?恐怕就连在场的子贡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孔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陷入痛苦不能自拔,是因为思想太深刻,感情太丰富,肉体与精神的分离,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是孔子长歌当哭的最终理由。
  黑格尔是第一个从哲学层面掊击孔子学说的西方学界代表。黑格尔的理性哲学,把孔子学说礼的外壳当作了仁的主体,很容易让人想起马克思对黑氏哲学“头足倒置”的有趣比喻。黑格尔对孔子的批评充满了矛盾,他一方面认为孔子仁的学说“必须排除在哲学史以外”,另一方面又认为孔子哲学是“国家的哲学”、“皇帝的宗教”。相对黑氏,韩非倒是触及到了孔子学说仁的本质,他对孔子推崇尧舜汤武之道竭力诋毁:“尧为人君而君其臣,舜为人臣而臣其君,汤武为人臣而弑其主”(《韩非子·忠孝》)。作为专制政治的代言人,韩非表现出了对孔子学说仁的内核的恐惧。
  如今的曲阜已无法寻觅孔子当时生活的真实环境,看到的只是历代王朝为孔氏家族营造起来的赫然大势。在孔庙,孔子当年居住的三间草房已荡然无存,巍峨壮丽的九重庙堂可与故宫媲美;孔府门前置有上下马石,除皇帝外,各级官员过此均须步行;孔墓已不是当年“封而不垅”的小小平坟,墓前篆刻着“大成至圣文宣王”的巨型石碑立于明正统八年;孔林占地三千亩,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氏族墓地,“三孔”面积超过了整个曲阜城区。孔子向往“天下为公”,但曲阜已俨然一个孔家的天下。
  走进曲阜,与孔子有关的金字招牌随处可见,最吸人眼球的是矗立于市中心的一块巨型宣传标牌:“如果人类要在二十一世纪生存下去,就必须向两千五百年前回首,去吸取孔子的智慧。”这段话被注明出自1988年全世界诺贝尔奖获得者《巴黎大会宣言》,是真是假,学者们莫衷一是。孔子的大智大慧就在他的大爱大憎之中,吸取孔子的智慧,就是回首他的仁的理想,拥抱他的仁者情怀。
  
  二
  
  一部《论语》言“仁”一百多条,其旨极深,所涵甚广。简言之,仁就是“爱人”。孔子爱人,不是爱一小撮,而是“泛爱众”,爱一切人。孔子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卢梭说“有钱人永远不是穷人的朋友”,对理想的憧憬和对现实的批判相反相成殊途同归。西方思想界认为,古罗马斯多葛派的世界主义泛爱是近代人权理论的思想来源,而孔子仁的呼唤在埃皮克提特六百年前就早已石破天惊。遗憾的是,孔子的子孙们睡得太沉,昏昏然整整二十五个世纪。
  孔子仁的最高本旨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其基础情愫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绫罗锦缎酒醉肴饱,别让穷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你住高堂大屋,得让大家都告别茅草房;你既恋生,就别让天下百姓去送死。孔子仁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是他人,较之西方“利人以利己”的“黄金律”则是一个更高的境界。1793年,罗伯斯庇尔将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作为格言写进了著名的《人权宣言》,但罗氏的仁者情怀有些可疑,他后来的“红色恐怖”恰恰违背了孔子仁的宗旨。
  孔子是仁的倡导者,更是仁的实践者。《论语·卫灵公》描述:孔子接待一位来访的盲人乐师,将他扶上台阶领入坐席,挨个介绍在座的各位。仁者情怀不是高贵者的装腔和伪善者的作秀,它是对弱势者的体恤和对苦难者的挚爱。《孟子·梁惠王上》记录了孔子一次愤怒的骂娘:“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仁者情怀不是对杀戮者的顶礼和对征服者的膜拜,它是人的生命的呐喊和人的价值的关怀。《礼记·檀弓下》记载:孔子的狗死了,吩咐子贡说:“我听说,‘破车盖儿别扔,好埋狗。’我穷得连车盖儿也没有,你拿我的破席子把狗盖了吧,别叫它的脑袋露着呢。”仁者情怀不是对人类伙伴的蚕食和鲸吞,它是对万物生灵的温情和善待。
  仁既是为人之道,也是为政之道。《论语》记载:卫灵公问阵于孔子,孔子冷冷地说:“军旅之事,未之学也。”季康子问孔子“杀无道以就有道,如何?”孔子反对说:“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鲁哀公觉得开销不够,想增加赋税,孔子教育说:“百姓富有,国君怎么会不足呢?百姓不足,国君又怎么会富有呢?”季康子怕人偷窃,请教孔子,孔子谴责说:“那是因为你贪,你不贪就是请人偷也没人稀罕!”孔子不少话被奉为经典传之后世,但他对国君和权贵们的这些话却很少被人提起,是统治者听着反胃,还是后生们说着心慌,抑或二者兼而有之?但这种湮没只能是短命的封冻,冰层下是涌动不息的民心的河床和日夜流淌的孔子的那番话语,那股清新那种风骨那份高贵!
  “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论语·微子》)。孔子入仕,是要把仁的理想引入政界,用他的仁者情怀感化和改造统治者。孔子带着天真走进官场,四处碰壁是理所当然的事。孔子死后,鲁哀公亲往吊丧致辞,对鲁哀公的虚伪,子贡十分反感:“生而不用,死而诔之”,追悼会陷入僵局。孔子亦政亦学亦官亦士,其生存状态有点像生物界的水陆两栖。这种官场中的人格独立和思想自由在春秋战国已勉为其难,对秦汉之后专制下的读书人简直就是梦呓,千百年来士人为官其悲剧根源于此。
  
  三
  
  车辚辚,马萧萧,孔子凄凄惶惶奔波于列国的黄尘古道。马车上驮着书籍,载着思想,唯独没有时下跑官者车屁股里藏的硬货,以及衣兜里揣的现金和股票。孔子周游列国,运动王公,满腹经纶却饥肠辘辘,思想的砖块敲不开官场的大门,“半部《论语》治天下”只是美丽的童话,书生意气指点江山说说而已。
  鲁迅先生在一篇题目长达三十五字的文章中考证,孔子的胃病源于他痛苦的政治旅行。鲁迅说那病的名目叫“胃扩张”,老夫子吃着含沙带灰的麦粉,颠着七高八低的道路,从医学的角度看,更像是“胃下垂”。鲁迅的诊断,大概是出于政治的思考,孔子的精神快餐让统治者消化不良,胃功能减退,“胃扩张”与“胃萎缩”构成了不同人等相互对立的两个毛病。就像穷人往往贫血,而达官显贵则多患“三高”之类的富贵病。孔子长年奔波而年逾古稀,没有因胃病倒在列国途中,但他的思想生命却被扼杀在统治者的手术室里。“仁”的萎缩和“礼”的扩张是孔子学说的最大悲剧。
  孔子学说确实存在着“仁”与“礼”的矛盾,这种矛盾本身就隐含了孔子学说的某种危机,从而为历代统治者以礼教封杀和取代仁学埋下了祸根。孔子“克己复礼为仁”,仁是核心内容,礼是行为规范;强调“仁而不仁,如礼何?”认为失去仁的内核,礼只是无意义的空壳而已。孔子“复礼”,不是一味地恢复周礼,而是在溯古中创新,按照仁的精神有所“损益”。孔子告诫统治者“礼,与其奢也,宁俭”;他提倡“行夏之时,乘殷之辂”,便是对周礼的改造。夏代的历法方便生产,殷代的车仪节省开支,孔子反对滥用民力增加群众负担,仁是礼的精神依归和永恒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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