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骑士精神与“女儿”崇拜
作者:刘再复 刘剑梅
梅:贾宝玉作为一种逻辑性的女性主义者,作为一个钟情于“女儿”的骑士,他们行为模式本身就带极大的挑战性。宝玉正直地面对一切生命,真就是真,美就是美,他绝对不会因为这一生命处于卑微地位而否定其真或否定其美。他在《芙蓉女儿诔》中,把最高的礼赞献给晴雯,说她“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这种至高的赞美,多数读者只看到“情”,这当然是至情,但是,你还看到“正直”,看到超越传统价值理念、超越等级理念的正直,也就是情之外的一种品格。用别尔嘉耶夫的语言表述,便是一种“骑士元素”。想想王夫人把晴雯当作“狐狸精”,想想在等级社会里人人都有把丫环当做“下人”、当作“奴隶”,想想贾赦这种达官贵人在企图占有鸳鸯时所说的狠话,再看看贾宝玉的祭辞竟是投入全生命、全灵魂,这不能不承认,曹雪芹确实是女性价值的伟大发现者,十八世纪中国的人文哥伦布。你用别尔嘉耶夫的两大概念来谈论《红楼梦》,我觉得很有道理。圣人是一种超人状态,并非人的状态。达不到超人状态又要装成超人,当不了圣贤又要装圣贤,就只好摆姿态,戴面具,装模作样,走向伪善。“五四”批判旧道德的理由正在于此。旧道德变成伪道德,就在“装“字。贾宝玉不愿意当圣人,宁可当一个正直的人。我说他是一个男性的女性主义者,又想说他是一个带神性的人性主义者,但他的神性不是神圣光环,而是灵魂中的善良、正直、平等之心,不仅不歧视丫环、戏子,连妓女云儿,他也可以与她坐在一起吃饭唱曲,他显然确认妓女也是人。他的这种行为是圣人绝对做不到的。不必说那些高喊“存天理,灭人欲”的后圣人,就是孔夫子这个先圣人,也声明“唯女子与小人最难养也”,把女子与“小人”(我认为在《论语》语境下的小人不是指孩子)并列,这未免缺少正直。
复:五四批判传统时虽矫枉过正,对孔夫子的声讨虽过于激烈,但发现旧道德缺乏道德健康并压抑人性个性,这一点却非常正确。一个最讲道德的国家,却缺乏道德健康与精神积极性,这是为什么?这就是缺钙,缺乏正直,缺乏面对真理、面对事实、面对黑暗的品格。阿Q病就是这样产生的。大观园初成时贾政带了宝玉和一群清客去各轩馆题匾额。那些清客个个只会阿谀奉承,却没有真才能,更谈不上创造性,贾政虽然口口声声对宝玉充满训斥,却不能不采用他的方案。宝玉的精神创造性超乎清客们十倍百倍。而在社会现实中,这些清客全都是满口圣人圣贤。与清客相比,我们不仅看到宝玉的才华出众,而且看到他的正直,虽然严父的可怕脸孔在,但他还是该说就说,该否就否,不会为了给清客们面子就抛弃艺术的真理。贾政作为贾府里的“孔夫子”,明知道宝玉的才华在清客之上,而且最后也都择优而从,但自始至终一副“寿者相”,“严父相”,“圣人相”,死也不肯给宝玉一句表扬的话,倒是满嘴“孽障”,归根结蒂,也是缺乏正直。在贾政看来,宝玉最大的问题就是不规矩、不驯顺,缺少对圣贤的崇拜,而宝玉的精神个性和诗赋才华倒是不值一提,甚至是一种罪过。尤其是他周岁时,面前那么多东西,他竟只抓住脂粉钗环,预告这小子是个好色之徒,全然不解宝玉敬重女子的积极内涵。中国的“圣人”把接近脂粉即接近女子视为不幸、不祥,当然也是天大的不孝。贾政贾宝玉这对父子的冲突,最初就是发生在对待“脂粉”的态度上,最后也是结束在对待“黛玉”的选择上。中国儒家思想系统的致命伤,就是在他的价值体系中,没有“女子”的位置。
梅:中国由儒家经典派生出来的五伦道德模式,妇女只进入一伦,即夫为妻纲,父为纲,妻为目,夫为本,妻为末,女人不过是男人的附属品。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一路上都有圣贤的宗庙与纪念碑,但一律是男性,女子只能当圣贤的附属品和牺牲品。附属品当不成,还得充当圣人节烈观的祭品。给女人立的牌坊,不过是女人为男人无条件牺牲的见证,表彰为男人献身的模范,即女奴模范,完全把可怜当作神圣。孔夫子“唯女子与小人最难养也”的话,一句顶一万句,一句顶两千年,现在这句话还在中国男人的意识和潜意识深处当宝贝,一说起“脂粉气”,就掩鼻子,装圣人,幸而有《红楼梦》的新坐标在,否则中国人就得装下去,虚伪下去,女人就得永远苦下去,低头弯腰下去。你说得对,对人性腐蚀得最厉害的就是“虚伪”二字了。曹雪芹把女子推向中国文化价值系统的中心位置,确实功德无量。就群体而言,“五四”运动首先发现妇女,但就个体而言,第一个发现妇女、肯定妇女当然是曹雪芹了,所以我们要说曹雪芹是哥伦布,是发现女子无量价值的哥伦布。
复:完成《红楼梦悟》写作之后,我又进入《红楼人论三十种》的写作,对小说文本中提到的人物共名如“冷人”、“通人”、“卤人”、“正人”、“乖人”等进行解说。我发觉,《红楼梦》对什么是“可人”,即“谁是最可爱的人”做了划时代的重新定义。曹雪芹把中国旧道德眼睛里称为“尤物”、“狐狸精”、“狐媚子”的坏女人倒转过来,界定为可人,界定为最可爱的人,于是,秦可卿、晴雯、芳官都成了最可爱的人,金玉不足喻其贵、日月不足喻其精的最可爱的人。这是天翻地覆的大变动。你昨天说,从女性主义视角出发,有些问题你想与曹雪芹商榷,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