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国学大师与政治枭雄过招

作者:秦燕春




  共和党党部期间,尚可自由活动,不过每逢乘马车出门,“宪兵跃登车前后夹卫之”,太炎初未留意何以如此护卫隆重。此举再三复见,方才大疑,一旦询出实情,太炎“乃大怒,操杖逐之,宪兵逃”,并告诉共和党干事吴宗慈:“袁狗被吾逐去矣。”实际上呢?宪兵则“易便服来”,不敢招惹太炎却去找“组织”(党部)谈判,说是“奉上命来,保护章先生,虽触怒不敢怠”,改成便衣打扮,混在“司阍室中”,监护行为由地上转入地下。“组织”当然惹不起总统,唯独“不令先生知耳”。
  太炎憋在党部斗室当中,穷极无聊,惟日与三数党员穷侃,“上天下地,无所不谈”:
  
  谈话既穷,继以狂饮,醉则怒骂,甚或于窗壁遍书袁贼字以泄愤。或掘树书袁贼,埋而焚之,大呼“袁贼烧死矣”。骂倦则作书自遣,大篆小楷行草,堆置案头,日若干纸。
  
  老是如此郁闷总不是办法,“穷愁抑郁既以伤生,纵酒谩骂尤非长局”。何况黎元洪又托人带话来,说袁世凯对章太炎“尚具善意,但不欲其出京及发表任何文字耳”。闷得实在无法,“同人劝以讲学自娱”,于是有国学讲习所之设。
  讲学的地点就在共和党总部所在地化石桥(在西城区,正阳门今之和平门之内),讲室设在会议厅大楼,听讲情形很是动人:
  
  报名者沓至。袁氏私人受命来监察者,亦侧讲筵,讲授科目为经学、史学、玄学、子学,每科编讲义。党内此类书籍无多,先生亦不令向外间购借,便便腹笥,取之有余。讲学时绝无政治上感情,不惟专诚学子听之忘倦,即袁氏之私人无不心服,忘其来意矣。
  
  如此景象,真是黄巾亦拜郑康成了。日后疑古学派的开山大师顾颉刚,就在此时见识了太炎风范,不过那时他还是个信古的后生小子。当然,此时章太炎如果欲与在京诸弟子商办讲学性质的“弘文馆”(相当于现在的研究院),“当(钱)玄同等以马车迎章往西城石老娘胡同钱宅与恂(玄同兄长)面谈此事”,依然“军警及侦探多人乘自行车簇拥于车之前后左右云”——也许已经换穿便衣免得触怒太炎?
  虽然讲学此举并非毫无忌讳,但“若并此不为,则了无生趣矣”(1913年12月7日太炎家书),不过持续了不到二月,虽然“听者得意”,太炎却生倦意。这就有了太炎欲离京返沪、未能成行而翌日找上门去,就此发生了最为后世传说艳称的太炎抗暴之举:1914年1月7日,“以大勋章为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垢袁世凯之包藏祸心”。在吴宗慈的记载中,这一天的形态更加生动细腻。出京不成临时住在扶桑馆(东单牌楼之日本旅馆)的章太炎一大早就不见了踪影,根据侍应生报告,原来“先生一人,服蓝布长衫,手羽扇,悬勋位章,雇街车前往”。吴等人赶紧追踪而至,亲眼见识了如下一幕壮举:
  
  先生兀坐招待室候电话。顷之,梁士诒来招待,方致词,先生曰:“吾见袁世凯,宁见汝耶!”梁默然去,旋又一秘书来,谓总统适冗,请稍待,久之无耗。先生怒,击毁招待室器物几尽。至下午五时许,陆建章昂然入,鞠躬向先生曰:“总统有要公,劳久候,殊歉。今遣某迎先生入见。”先生熟视有顷,随陆出,登马车,车出东辕门,先生唶曰:“见总统胡不入新华门?”陆笑对曰:“总统憩居仁堂,出东辕门,经后门,进福泽门,车可直达,免步行耳。”
  
  真真“君子可欺之以方”!此举当然也是骗局,章太炎进一步失去自由,被送往龙泉寺幽禁。不过,根据章太炎致吴炳湘的信函推论,则章入龙泉寺似乎是1月21日的事。则此前十几天,也许是被临时关押在军备处。
  陆建章是袁氏政府的执法处处长、宪兵副司令。龙泉寺坐落在北京西山凤凰岭的山脚下,太炎被关在偏院,“屋五间,整而丽”。尽管袁世凯明令陆建章,只要“不越雷池一步”,就“待遇殊优,不得非礼”,但太炎的脾气无疑更大了:“焦怒异常,以杖扫击器物,并欲焚其屋”。陆建章办事“维谨”,风度相当好,你生气我不生气,“饬监守者慎防而已”。这回秀才遇见的兵,一并连讲理的机会都没有了,于是“先生无奈,宣言绝食”。
  按,1903年太炎在上海因“《苏报》案”入狱,就曾一度绝食,意欲成为谢枋得、刘宗周那样的“饿死之故鬼”,这次绝食为第二次,日后移居钱粮胡同太炎还将进行第三次绝食。秀才被兵逼急了的时候,往往只能选择跟自己的身板过不去,千古如斯,可以浩叹。但袁世凯仿佛比后世统治者还略懂“斯文不堕”的要义,看章太炎一连饿了好几天,有些紧张起来,询问周围谁能劝太炎进食。这时日后著名的日伪汉奸王揖唐挺身而出,跑到龙泉寺循循善诱:袁世凯要杀一章太炎,并不困难,如今幽而不杀,非不能杀、是不敢杀,“袁氏之奸,等于阿瞒(曹操),先生之名,过于正平(祢衡),所以不敢者,不愿千秋万世后蒙杀士之名”,如果你自己饿死,则正中袁之下怀,徒然亲痛仇快,于己何益?王本来算是太炎学生,也是知师莫若徒,一番劝说,果然令太炎“瞿然而起,趣以食进”。王揖唐固然舌底莲花,道理得失讲得娓娓动听,其实平心而论,袁世凯不能杀章太炎的真正原因,排除爱才的心理之外(袁氏那代政客,多少还存心厚道,且是念过几本古书的人,即使自己只能“办事”不讲“学问”,却还打心眼里知道学问的高下轻重,文化的清冽尊贵),更因为太炎“国学大师”的威名在兹,门生弟子遍布天下,他袁某当然不敢冒这个大不韪:如果逼死太炎,肯定千夫所指。
  据说太炎刚被禁在龙泉寺的第二天,风流潇洒、温文尔雅的“皇二子”袁克文,奉父命亲来庙中,给太炎送来锦缎被褥。孰料太炎并不领情,知道那个从窗隙窥探而未敢谋面的来客是袁家少爷寒云公子,即用燃烧的烟头在被褥上烧出许多洞洞,喝令“将去”——拿走!
  当时的北平人曾经纷纷传言,太炎乘车入龙泉寺,袁政府以杀人不眨眼著称的陆建章骑马前驱。有人因此揶揄,陆建章却说:“太炎先生,不可得罪,用处甚大。他日太炎一篇文章,可少用数师兵马。”陆又曾告人:“太炎先生,今之郑康成(按,即古文经学的泰山北斗、汉代郑玄)也。黄巾过郑公乡,尚且避之。予奉极峰命令,无论先生性情如何乖谬,必敬让之,否则是黄巾之不若也。”据说袁世凯曾经亲自交代陆建章保护章太炎的“八项注意”,可谓“尊师重道”,毕恭毕敬,值得全部摘录:
  
  (一)饮食起居用款多少不计;
  (二)说经讲学文字,不禁传钞。关于时局文字,不得外传,设法销毁;
  (三)毁物骂人,听其自便,毁后再购,骂则听之;
  (四)出入人等,严禁挑拨之徒;
  (五)何人与彼最善而不妨碍政府者,任其来往;
  (六)早晚必派人巡视,恐出意外;
  (七)求见者必持许可证;
  (八)保护全权完全交汝。
  
  大概太炎的脾气实在太大,经常“怒不可遏”,且又拒绝吃饭,陆建章也实在受不了,因见其与住在本司胡同的医生徐某“语气甚洽”,每当大发脾气的时候,徐至必可“片言商兑,意气胥平”。陆建章乃主动劝说袁世凯:将太炎移驾到徐医生家继续实行监禁。说来有趣,此时太炎之所以与徐姓医生颇为友好,一个主要原因当然是太炎喜爱中医、通博医理、能述各种医书精要因而与“能明医理”的徐医“相得益彰”。按,太炎早年政治失望之时,一度曾有“弃文从医”的愿望,“生民之厄,每在末造,傅青主以故国遗民,常借斯道护持品庶,如仆无似。亭林、夏峰之业,近已绝望,亦欲从青主后矣。哲学家谓乱离之士,率多厌世观念,遂流为吐纳导引一派,岂不信哉!”(见1902年4月章太炎从日本致吴保初书)。晚年在苏州隐居,更经常为人开方布药,“临床”一把。不过一般拿到“章氏药方”的人都不敢按方抓药,毕竟害怕国学大师悬壶济世也一如他投身政治,只会“纸上谈兵”!但章、徐交好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居然是饮食问题。据说太炎平生最喜以花生米佐酒,尤其喜欢湖北花豆夹油炒的。住在化石桥共和党总部的时候,太炎饮酒佐以花生,往往边去花生蒂边说“杀了袁皇帝头”,自己还乐不可支。而这位徐医生为了取得太炎好感,居然搜集了油、盐、糖、酱各种风味的花生米讨太炎欢喜,难怪太炎“与徐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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