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国学大师与政治枭雄过招

作者:秦燕春




  但令书夯太炎未曾想到的是,这位徐姓医生本来就是当时京师警察总监吴炳湘的亲信,据说于中还克扣过袁世凯专批给太炎的生活费(高等囚粮)。总而言之是“嗣后话不投机”了,太炎遂又有租住(月费五十四元)钱粮胡同“凶宅”之举。后来,太炎长女来京侍父,正是在这个地方自胫而死。
  钱粮胡同房屋轩敞,上房七开间,厢房五开间,太炎自住之外,仆役厨师共有十几个人,都是警察厅派来的,服务、监视“双轨制”运行,倒也相安无事。太炎亦有自定的稀奇的“齐家”之规定。他要求全体名仆实监的听差对自己须称“大人”、对来宾亦称“大人”或“老爷”;又令初一、十五听差须向本“大人”行叩首大礼以贺朔望,“如敢故违,轻则罚跪,重则罚钱”。钱玄同曾好奇地询问自己的老师何用此例。太炎的回答是:北京乃帝制余孽,不配使用“先生”这样的民国文明称谓,故还他一个“大人、老爷”的糊涂世界耳。
  这时太炎最喜爱的大弟子黄侃正在北京大学任教,为常近本师问学方便,生性倜傥的黄索性搬来跟老师同住。黄侃一生好美食好美女,嘴刁得很,嫌太炎那个名为厨子实为警察的大师傅手艺太坏,每餐颇有不能下箸之苦(太炎则于饮食素不考究,厨子会蒸蛋糕蒸火腿他就很欢喜了)。于是黄侃遂撺掇老师辞退此人,另换了一个四川厨子。结果美味川菜没吃几天,那个警察被剥夺此肥差美差(因太炎于钱物从不知也不屑计量,任凭此辈于中渔利耳)后,大恚,于是搬弄是非捏造口舌,到底把黄侃撵走而后已。不料此举大大触怒太炎,于是又有第三次绝食之举。而这第三次绝食的打破,则归功于当时太炎年仅十几岁的三女儿忽然北上探望父亲,活泼可爱跳跃于前,“人伦至性,岂能无动”,为父的为了孩子,自然而然有了生存下去的本能欲望。恰好马叙伦趁机前来百般诱劝,就此复食。
  章太炎被袁软禁北京长达三年期间,各种政论都被禁止刊布。目前传世的,有他气愤愤写过的《魏武帝颂》与《宋武帝颂》,以为袁世凯连曹操、桓温都不能攀比:“苟拟人之失伦,胡厚颜而无?”真是书呆特有的发泄途径与复仇方式!我们再不妨引征一段章太炎如何面对枪杆子讲道理的宏论。太炎迁入龙泉寺后,1914年1月23日有《致吴炳湘书》,解说自己何以赶走被派来担任仆役工作的四名警察:
  
  长官命令,有合法不合法之分,有明发命令与暗中指使之异。制人迁居,违背约法,则悖逆也;不用明令,但下纸条,则私谋也。
  卿等所为,无异于马贼绑票。自作不法,干犯常人。
  吾生平虽有性气,苟以礼来,断无抗扞。若不合规则,违背约法之事而强以施行于我,则自有正当防卫。
  
  1916年6月初,全国已经一片声讨、反旗遍插,袁世凯呕血不支,太炎本欲趁机逃走,又在车站被追回。6月6日袁死,16日方始警察撤走,25日太炎离京,7月1日回到阔别三年的上海。
  尘埃落定之后,洪宪皇帝也早已撒手人寰,章太炎之于袁世凯,屡有公允之论。例如他对袁世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心胸气度,还颇追忆。也许是比照了袁氏之后军阀混战武夫当国,越发“一蟹不如一蟹”的政治环境有感而发吧。值得一提的是,被幽禁在北京的章太炎痛定思痛,当时对民初自身与孙中山之间的分歧颇有反思,大约也是从偏激的理想为现实的冲击之后的“理解之同情”:“孙公草创金陵,纲纪未具,政事小有凌乱,其于炳麟又有同义肺腑之亲,然犹奋笔弹射,无所回避。今之政事,视金陵何如?”
  相传洪宪元旦,需要草定正位诏书的时候,袁氏集团有人出损招,说此诏非太炎草定不可。倒是袁世凯自己鲜明表态:“何必苦人所难!是速其死也!我不愿太炎为祢衡,我岂可为变相之黄祖乎?若此则太炎必为方孝孺矣!”——方孝孺即明初因为拒绝替明成祖朱棣赶走侄儿建文帝之后草定即位诏书而被刑割舌、灭十族的“读书种子”。这一幕读来,居然让笔者有些感动!最懂国学大师章太炎的,居然还是政坛枭雄袁世凯!尽管他俩彼此都跟对方“过不去”、别扭了一生一世:他关了他三年,他骂了他很久,却在这样的时刻有了“惺惺惜惺惺”的“温暖”,袁世凯不死章太炎,他的确比起三百年前那个丧灭斯文已极的独裁者更有人味和人性。难怪连刘成禺都要慨叹:“项城(袁)与朗斋(陆),能知先生文字,可转移天下,真苏子瞻语‘古之所有,今之所无’也。”
  何止国学与大师,这样的枭雄与这样的政客,此后怕是“风流云散”!
  

[1]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