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草色烟光残照里

作者:李希安




  父亲被捕后,母亲在当时的压力下,不得已与父亲离了婚,并让我们兄妹三人随她改姓李,从此骨肉分离。漫长的二十五年间我们不知道父亲的消息,遑论片纸只字,直到1980年我带着新婚的妻子去长沙找到父亲。
  父亲住在长沙南区一座老式院落里。这座宅院,门楣依稀可辨“盈园”二字,这是父亲在大学教书时,寄钱回家与伯父刘盈尊合资购买的私宅,当时伯父是一所私立中学的教员。1957年父亲被遣返回老家时,才第一次住进这本属于自己的家。当我推开“盈园”大门,父亲的住处竟是院落一角的一间小杂屋。小杂屋与整个大院形成巨大反差,院内几百平米的正房,除大伯的二儿媳居住其中一间外(堂兄被打成右派正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另有三家堂而皇之地住了进来,其中两家是1958年私房改造后住进来的,另一家是“文革”中强行赶走我父亲挤进来的),“盈园”真正的主人,此时却住在堆杂物的棚子里。那句当时流行的口号“把牛鬼蛇神扫地出门”,在这里是不折不扣地得到了落实。低头走进父亲的矮屋,旧芦席屋顶露出的破瓦伸手可及,墙上湿漉漉的,整个杂屋只能容纳下一张床、一张窄条桌。烧火做饭就在门外搭的偏篷里,就这样他还被赶出这间老宅多年。是因为父亲是台湾省主席黄杰的表弟,为统战需要,由统战部出面才重新搬回了原本就属于他自己的家。
  见到新儿媳,父亲满面笑容,边道歉,边用浓重的湖南口音称赞儿媳,抱歉在这样的棚子里迎接新儿媳太寒酸。好在新儿媳有备而来,刘家的事她一本全知。她家也是最下层的劳动人民,很能体谅这种境遇。当下,我们就在这间简陋居室里做起饭来。父亲压根就没有能力请新儿媳上顿馆子,仅有的炊具是两个土钵子,一个铝锅,一把黝黑的炊壶。屋里有一小块湖南腊肉,蒸一蒸,再炒两个青菜就是迎接新儿媳的晚餐了。父亲找二嫂借来碗筷,和着小煤炉冒出的刺鼻煤气,高兴地吃完了这顿迎接新儿媳的团圆饭。这间小屋已经很久没有人气了,不管怎么说,他觉得温暖、高兴。当天,他谈了许多话,但没有一句是“听奶奶说”之类,这是当时最流行的《红灯记》中的戏词。我也奇怪,吃了这么多年的苦,父亲连一句抱怨也没有。见到了儿子,又迎来了新儿媳,吃着腊肉和亲骨肉促膝谈心,对他来说是三十年不遇的幸福呀!新儿媳头次上门,照理说公爹应该给“红包”,但父亲唯一能自己支配的,只有最真诚的微笑。我向来以为,生活上与人攀比既无必要也不现实,但让微笑伴随生活,总该是每个家庭都能享受的吧。我的父亲,直到他七十六岁时才盼来这发自内心的一笑。只有经历了那个年代的人,才能真正懂得为什么这微笑也能动人。
  入夜,我们这对新人,当时居然没有能力去租住一夜旅社,父亲执意将自己的床让给我们,他去找邻居借宿。时值寒冬,我怕他冷,他拍拍身上的旧棉衣说,不冷,大前年一位邻居老人死了,他要了死者的棉衣穿着。他又拍拍床说:去年来了个十元的会(民间一种解困的集资方法),废旧站的娭姆凑给他七斤棉花票,买了一床六斤重的新棉絮,加上历年积下的旧絮和稻草,垫得厚厚的,你们不会冷的。说着就向小巷深处走去。
  望着父亲床上垫的稻草,目送他步履蹒跚的背影,我不能自已。父亲离开我们的时候,我还是个九岁的孩子,多少年来,父亲在我心中仅仅是个影子。在阶级斗争的教育下,对着这个影子,我把所有能想象得到的旧社会的罪恶,都往他身上联系,由此推想他是如何剥削劳动人民的,继而深挖他遗传给我的影响。现在,眼前活生生的父亲,倒是被剥夺得赤条条无立锥之地,以捡破烂度日。
  令人苦笑的是,父亲受胡风牵连,可胡风的问题解决了,他的问题却得不到解决。那是1980年中共中央下达为“胡风反革命集团”平反的文件后,父亲又经过五年的煎熬和期待,终于迎来了1985年10月5日中共湖北省委落实各项政策办公室鄂落统字[85]45号文件“恢复刘肖愚同志的政治名誉,恢复其公职,并享受退休人员待遇”的决定。1985年11月1日出版的第一千六百七十八期《中国新闻》上,发了这样一条消息:
  
  台湾国民党元老黄杰的表弟、原国民党陕西省户县县长刘肖愚,因“胡风问题”而受牵连的错案,最近得到改正。刘肖愚早年留学东京,回国后,先后任暨南大学讲师、北平中国文化学院讲师、《中央日报》记者、黄杰私人秘书、陕西省户县县长等职。一九四八年自动脱离国民党,新中国成立后,任中南军政委员会文教委员会科长,后任湖北人民出版社编辑。一九五五年因“胡风问题”的嫌疑受到株连,被遣返回老家长沙。根据湖北省出版总社决定,恢复刘肖愚的国家干部待遇。
  
  父亲平反后和母亲复婚,来武汉和我们居住。这时我才有机会详细了解父亲的历史。胡风事件后,父亲主动向组织交代他在三十年代和胡风的一段关系,哪知道主动向组织交心,招来的却是逮捕。他的历史,1950年在中原革大学习时就作过交代,以后在“镇反”、“三反”、“五反”中又多次作了交代。在胡风事件以前,胡风的公开身份是革命作家,有过国民党县长身份的父亲,哪敢把自己和革命扯在一起!不仅与胡风的关系,与鲁迅、郭沫若、许德珩等的关系,他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哪知道瞬息万变,昨天的革命作家一下子成了“反革命集团”的头领,他这个有历史问题的身份,一下子陷入两难之境。一交代果然下场不妙,逮捕审查一关就是两年多。后来,总算查清楚了,“免予起诉,即予释放”,但判决书上却对逮捕他的理由,不容分辩地写下了“因隐瞒反革命历史罪逮捕”。分明经审查证实他对以前的历史没有隐瞒,和胡风的关系也证实没有问题,但莫须有的“隐瞒反革命历史罪”还是成立了,为此他三十年无家可归。
  父亲一生爱诗,《鲁迅日记》1928年11月21日载:“上午得肖愚信并诗。”父亲说,当时他常给进步书刊《莽原》、《语丝》投寄诗稿。为了了解父亲,我特意到湖北省图书馆,查找到1928年鲁迅主编的《奔流》杂志第四期,上面有父亲二十二岁时写的一首诗《给我一个春天的人生》:
  
  是谁家妙龄女郎的诗意,引来了秋气的凄迷?西风吹进了文艺的园地!/芬芳地蒙茸的草地,汹涌地狂奔的波底;秋光可曾怜惜那荒凉里。/我欲洒平和的圣油,在天空和泪接吻的上头。恨蔷薇色烟霭笼罩了新秋。/秋娘你不像老虎的狞恶,在美妙的林间咆哮,在愁人的心底攫抓。/愿秋光死了!它的光泯灭在无形中,给我一个春天的人生。
  
  有如此阅历的父亲,自没有权利工作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有写诗了。1994年过完春节,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临终时他大张着嘴,天下着大雪。我想,他是正在做一首诗的途中走的,是追寻那个“春天的人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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