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问我吧,问我吧,问我吧
作者:黄昱宁
我们住在谢洛德街上的一套公寓里,新婚燕尔,彼此相爱。尽管我们知道不会久住,还是把屋子布置得很好。孩子一出生,我们就会去买一套新房。这些正是我们想要的,孩子和房子,住满了人的房子;我们不在乎等待。公寓很不错——除了你在楼下走进客厅门时闻到的味道,那是一股不新鲜的卷心菜以及尿布所散发出的又潮又热的味道。甚至起居室里的水渍也很特别,看起来像是故意弄上去的。起居室,卧室,厨房。浴室和盥洗室我们是与另四个套间的人合用的。我们那层楼里着实有几个下三烂的角色和稀奇古怪的人物。每次从屋里出来跑到楼梯平台上,我都有点紧张。有个老家伙独个儿住在后面,他总让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我还记得我怀上妮科拉的那个冬天,那些早晨;先朝门外张望,看看厕所门有没有开,然后带上卫生纸,抖抖索索地直冲过走道;马桶座是冰冷的,我得先擦一下,而此时别人也在试着推门;用完以后还得再冲回到屋里去。起先我觉得公寓很新鲜,简直可以说令人兴奋;我以前一直是住在平房里的。公寓里有一种温暖舒适的感觉,尽管实际上那里很冷,而且上下左右都有邻居住;从早到晚总有人要么咳嗽,要么大叫大嚷,要么在搬家具。况且我也喜欢住在城里。这样我们就能步行到萨沃伊或者卡尔顿去看电影。我喜欢步行。喜欢走在园丁街上;喜欢看塔尔波特街和铁路桥一带的风景。能离开我的家和他的家,让我很开心。每星期天,我们都要坐公共汽车去看他们,先到我家,再去查洛家。我讨厌那些星期天,尽管我乐意看到我妈妈。我总是在那里看着父亲强压怒火;心里还直嘀咕,不知道我们走了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他从来都没有轻松的时候。而查洛总是一来就喝他的茶、吃他的饼干,别人不问他,他就什么也不说。父亲从来就不看他一眼。我们会一直呆到六点钟。教堂里的祈祷钟刚敲响第一下,我们就起身到查洛的爸爸妈妈那儿去。那里已经和以前不同了,不过有的时候也一样糟。查洛会和他的父亲、兄弟们一起到酒吧去,在他回来之前,我只能和他母亲在一起傻等。(结婚以后,他就不带我到酒吧去了。)最后,我们得急匆匆地赶上末班车回城里去。在他家里,我必须时刻注意,不单独呆在客厅或者浴室里,要不然他的某个兄弟就会对我动手动脚。真恐怖;我很害怕查洛会看到什么。他会怪我的;我知道。他母亲是个奇怪的女人。她会说点蹊跷的事,可从来不跟人闲谈;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开口。
“喏,你的茶。”
她会把一包饼干从桌子那头推给我。
“吃吧。”
她这并不是对我不友好。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友好。电视开着的时候要好办一些;我们就不用说话了。
一周里剩下的时间都是我们自己的。
查洛总是带着油漆、砂纸和钉子回到家。他不肯让我帮他。我身体不行。厨房里贴着一张“瘦子利兹”乐队的海报。我们有一台电视机,又大又旧,可上面有两个旋钮,打开以后要很久才会有图像。我们只有“兔子耳朵”① ,所以只能看一个频道。可我们不在乎;这些都是暂时的。我们看电视;我们出去散步,偶尔喝几杯,看看电影。看《飞越疯人院》。看《没精打采的下午》。“大树”是我最喜欢的酒吧,有时候我们还会走得更远些,到“阿贝慕尼”去。我喜欢酒吧里高高的天花板,喜欢角落里画的水果和树叶;真是太美了。
“别老盯着看啦。他们会向我们多收酒钱的。”我们一直都在笑,笑个没完。
他每天都回家来。瞧他那副模样,总让人觉得他路上至少有一段是跑着来的。他经常加班,特别是在我们婚后的那个夏季。他会很晚回来,可身上从来都没有酒味。我并不是在有意监督他。我整天被别人的喧闹声包围着,觉得有点孤独。我会打开电视机和收音机,自己弄出点声响来。我一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心就像要爆炸一样。他会拖着疲倦的身子微笑着进来,又脏又饿。他会就着一只托盘吃饭。我们会交谈。我们非常、非常快乐。
我怀孕了。我有没有反应?不记得了。那时我很骄傲;这个我记得。我觉得自己很有用,就好比正在着手做什么重要的事。就好像我正在工作。我肯定有过又累又沮丧的时候,肯定有过。我清楚地记得怀约翰·保罗的时候,我筋疲力尽、直犯恶心,而怀着杰克的时候,心情和模样都着实不错。我记得当我知道自己怀上莉恩的时候哭了。我一点儿都不想生她;她不受欢迎。我不想再重新经历一遍。当时的感觉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真的很想自杀。可是,关于第一胎,我几乎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关于这一点,我自有一套理论。头一回挨了查洛的打,这事让我太吃惊了,把其他所有的事情都从我头脑里赶跑了。现在回想起来,直到孩子出生之前的那段日子里;我只记得这一件事。这成了最重要的事。唯一的事。一夜之间我当上了宝拉·斯宾瑟太太,成了一名年轻的妻子,而且不久以后就要当妈妈,搬进一套新房子,到一个新地方,替我丈夫做饭,把时间掐得刚刚好,他一下班、洗完澡以后就吃得到。我还是一个喜欢听收音机的女人。当我洗土豆时,我能感觉到肚子挺出来压到了水槽上。我能感觉到阳光从厨房的窗户外面射进来,照在我脸上。我只好把眼睛眯起来,接着又紧紧闭上;眼里已噙满泪水。我是个年轻而有魅力的女人,有一个爱我的、有魅力的丈夫,他会把熏肉和他那张英俊脸庞上的笑容一起带回家。我在爱,也在被爱,性感,而且怀着孩子。
可是接下来,我却跌倒在地板上,我的生活就此终结。未来再也不会在我面前铺展开了。一切都停止了。
“你自己去泡那该死的茶。”
我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也是这么结束的。我不知道,如果我不说这句话,如果我走过去把水壶放在炉子上,事情会怎么样。
“你自己去泡那该死的茶。”
都是我和我那张大嘴巴。早知道会这样,我会替他泡茶。然后再替自己泡一杯。那样的话我们就会坐在起居室里,我坐在那张从他某个表亲那里弄来的扶手椅上,他坐在地板上。我们会坐着聊天。他会给我们俩再各泡一杯茶。我会很累——我总是很累;我只记得这一点。我们会上床睡觉。我们会听到楼下的邻居打架,听到楼上的那个同性恋又带来了一个新的男朋友。他会把我揽在怀里,我的屁股会坐在他的大腿上,一起到床上去睡觉;我会睡得像根木头。明天只不过是又一个类似的日子罢了。后天也一样。大后天,以及我的余生,我们的余生都将这样度过。一直到今天。到现在。
“工作怎么样,亲爱的?”
“不错。”
亲吻。
“想喝杯茶吗?”
“好,谢谢;我渴坏了。”
可我只是在骗自己。我知道。无论如何,那事情迟早会发生。那只拳头总归是要向我打过来的。
“你自己去泡那该死的茶。”
然而,有时候我禁不住想,我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我本来可以更聪明些。我本来可以去泡那杯该死的茶。反正我一整天都无所事事;泡杯茶也死不了。他以前发过脾气。我见过。我能看出苗头来。我应该能预见到。事实却相反,我激怒了他。所以,现在我成了这副样子。
“你自己去泡那该死的茶。”
现在我成了这副样子,自己泡那该死的茶,自己买那该死的茶。把茶灌进我那张大嘴巴。假如我呆在印度或者非洲,我还得自己去采那该死的茶呢。一个三十九岁的寡妇,腿上的肌肉已经有些凹陷。一个可怜的女人,本该有牙齿的地方只剩下豁口,而本该是心脏呆的地方只留下一个空洞。一个倒霉蛋,一条可怜虫,一位失败者。如果我泡了那杯茶,会怎么样?
不对,我这只是在胡思乱想,在骗自己。可怜自己。(顺便说一句,我现在没喝酒。)我知道。这事和茶没什么关系。事情迟早要发生。那一拳。那一脚。到此结束。那并不是我的错。
我很累,火冒三丈,大汗淋漓。我的背上开始发痛。怀妮科拉时,我的肚子很早就大起来。我没看过什么书;所以对此一无所知。我以为我怀了什么怪物。我不晓得什么停滞潴留① 之类的事。我母亲什么也没告诉我。我根本就是一无所知,只晓得怀孕了,很害怕。那时候我神经兮兮的,精疲力竭,郁郁寡欢。日子过得极慢。没有人可以交谈;没有地方可以去,而且我也太累了,哪儿都去不了;那么多级楼梯要上上下下,我犯不着。而且我还有点担心,害怕孩子随时会生出来。害怕生出一个早产儿,长着两个脑袋。或者是一个巨大的黄皮肤痴呆儿,脑袋大得直不起来。那时我又丑又胖,肚子里装满了别人毛茸茸的身子。我腿上的毛变黑了。我整天都哭个没完。我想吃巧克力。我希望有人给我带巧克力来。
我一直在责备自己。经过那么多年,骨头断过,牙齿落过,饱受折磨,我还是在责备自己。我忍不住。如果……会怎么样?如果……会怎样?如果我没……他就不会打我了;如果我没……后面就不会有那些拳头打我,那些皮带抽我了。他打我,也打他的孩子们,还打其他人,最后他杀了一个女人——而我却不停地责备自己。因为我激怒了他。因为我不够爱他;因为我没把爱表现出来。因为我横在他和约翰·保罗中间。因为不做爱,因为做爱的时候太勉强。因为不跟他说话,因为不理解他。因为喝酒,因为年老色衰。因为没好好照顾自己。因为把他赶了出去。因为最终害死了他。我可以把这些统统都一笔勾销。这很容易;那些说法都不公平。我是无辜的,完完全全是无辜的。可是那些想法却不断地向我涌来。如果……会怎么样?他弟弟在葬礼上冲着我脚下吐唾沫,这都怪我。你有没有喝过酒,斯宾瑟太太?急诊室里的医生问我。最后我是这么说的:我甩门的时候夹到了手指。约翰·保罗看到过我脸上的淤伤,他恨我。你是不是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宝拉?你是不是撞上了一扇门,宝拉?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宝拉?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宝拉?你有没有对他说过什么,宝拉?没有。没有。没有!我是无辜的。我是无辜的。我是无辜的。如果他当初没有打我,会怎么样?如果当初我再高兴一点,会怎么样?如果我替他泡了那该死的茶,会怎么样?
不。
事情迟早会发生。在那个晚上以前;在我们结婚以前;在我们相遇以前,就已经注定了。这就是查洛。
那么你当初为什么要嫁给他,宝拉?
滚开,离我远点。
他。打。我。
那天晚上我觉得很沮丧,又沮丧又恶心。又沮丧又恶心又不自在。我受够了,火冒三丈,因为他还没回家。又没回家。最近一个月他一直这样。自从我的肚子大起来以后。自从我看上去不仅苍白,而且湿乎乎、胖墩墩以后。你为什么不想点办法,宝拉?他回家越来越晚,还带着一身的酒气。你就不能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等他回来吗,宝拉?他什么话也不跟我说。火生好了吗,宝拉?我试着跟他说话的时候,他总是答得含含糊糊。
这种糟糕的情形已经有好一阵子了。蜜月并没有持续多久。他还是会回家来,可回来以后就总是坐在那里盯着电视机。他不愿意看我。后来,他回来得更晚。再后来,越来越晚。他从工地上回来,醉醺醺、脏兮兮的;连澡也不洗一把。有时候他下班以后会直接回来,微笑着——看上去羞答答的——好像他已经下定决心要从头开始了。每一次我都会很兴奋;疯狂地爱他。不过,这种情况从来不会长久。我们总是吵吵闹闹。即便在结婚前就已经是这样了。而且他变本加厉。他会没事找事地跟我吵架。我为什么不穿他姐姐给我的那件宽松衫?你就不能想得再周到一点,宝拉?为什么我把闹钟拨错了?你就不能再仔细一点,宝拉?地板为什么这么脏?呃,宝拉?我的茶在哪里?呃,宝拉?你自己去泡那该死的茶。哎呀,宝拉。
我不能给他想要的东西,他想要一个怀孕的妻子,但又希望她不是真的怀孕。他看着我膨胀起来,憔悴起来,束手无策。他不愿意这样。他想要一个小宝宝,可他不愿意为此做任何事。我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只是个侮辱。他不懂还有个叫“暂时”的词。他不想和我现在这副样子发生任何关系。他讨厌他看到的东西。他讨厌我。(现在我是如此理智,分析得头头是道。而我一路走来,却总是在编故事。全是狗屎。我每天都会改变主意。)我跟他说,孩子出生以后,我的身材就能回复原状。我说的时候尽力表现得兴高采烈,好像这是我突然想出来的,好像我并不是因为看到他的眼色才这样说的。在前一晚,我试着让他兴奋起来。我想感觉他靠着我,愈来愈兴奋;我想证明自己是错的。我想证明自己仍然能让他干那件事,他仍然想干那件事。他是爱我的。我想让他压在我身上,和我做爱;我不在乎他会怎么做。
可他把我推回去,转过身。他一言不发。我走进起居室,哭起来。我回到卧室的时候,他正在打呼噜。瞧他躺在床上的那副样子,压根儿就没地方让我睡。我只好自己找个角落,再用腿踢他。我在床上躺下来。天很冷,而我却在出汗。我想那天我没有睡着过。到了第二天早上,我还替他做三明治。他拿了就走。临走前他和我吻别。
“照顾好你自己。”他说。
我一整天都呆在公寓里。大多数时间里我都在决断到底要不要去看我妈妈,等下了决心,时间已经太晚了。我太疲倦,太沉重。我坐立不安,可又不想动弹。那天晚上他回到家来。他喝过酒。不过并没喝醉。时间并不是很晚。我们喝醉的时候都会做傻事,宝拉。他并没有喝醉。他甚至洗了澡,这就说明他没有醉。他把他的T恤衫给换了。他的皮肤依然带着夏日里晒成的棕褐色。他还刮了胡子。我们两个人呆在厨房里。他吹起了口哨。我记得他吹的是《所有的花花公子们》;这是一首很难用口哨来吹的歌。这下我觉得不自在了。我的想像力让我走岔了路。其实一切都好。我们的婚姻很快乐。可我还是觉得有话要说。
“你到哪里去了?”
“伙伴酒吧。”
我得说点明明白白的话。我得让他知道。
“开心吗?”
“嗯。”
他拿一条喝茶时用的毛巾擦干了脸。他在桌边坐下。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直视着我。那是一种善意的、诚实的眼神。我觉得很糟糕,很不自在。
“怎么?”他说。
“什么怎么?”
“晚饭。”
“没有什么可吃的。”
他笑了。笑容里没有愤怒,没有惊诧,没有嘲讽。他是那么和善。他看了看锅子,又瞧瞧我。
“怎么回事?”
他往旁边看。
“我不知道你想不想吃。”
“什么?”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回家。”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爱我。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乎。我他妈的不想做饭。我把一切都弄糟了。我是个肥婆娘。我是个没用的女人。
“我现在不是在这里吗?”
我的感觉很糟。
“我不是在吗?”
“是啊。”我真是个傻大姐,一头母牛。没错,他人就在这里。辛辛苦苦地干了一天活。正等着他的晚餐。
“只是,”我说,“只是,昨晚你一点都没碰。所以——”
“昨晚我不饿,”他说,“现在我饿了。”
“对不起,查洛。只是很难捉摸罢了。”
我只好跟他提起有几次他没回家的事。这些事并不是我瞎编的。
“那又能说明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今晚你会不会回家。像昨晚一样。我不知道我在你心中是什么位置,查洛,我不知道。”
“别再胡说了,行吗?”
“我不是在胡说。”
“你是。”
“我不是,查洛。我是认真的。”
“认真什么?至少你得去泡一杯该死的茶来。”
事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他打我。他让我从厨房的一头跌到了另一头。我撞到水槽上,摔下来。我毫无感觉,只觉得震惊。脑袋一阵晕眩。有那么一阵子我什么都不知道了,不知道我在哪里,谁和我在一起,怎么会倒在地板上。我什么也看不见;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我看到了他的腿,和地板成一个三角形。他看上去似乎在我上面很远的地方;硕大无比。为了看清他,我只好抬起身子。于是他朝我俯下身。我看见他的膝盖弯下来;我看他的手在挽一只裤腿。我看见了他的脸。他的眼睛紧盯着我的脸,每一英寸、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他很担心。他又是吃惊,又是担心。他又爱我了。他把我的下巴抬起来。他避开了我的眼睛。他无法直视我。他觉得很内疚,很可怕。他又爱我了。出了什么事?我激怒了他。是我的错。我应该替他做好饭。这是我自己的错;我们两个都有问题。出了什么事?我不知道。他把我的下巴抬起来,细看我脸上每一英寸的皮肤。他又爱我了。
那肯定是他。横在地上,上面盖了一条毯子。起初,照相机离得很远;你所能注意到的只是后面的汽车和房屋。那儿有一条黄色的警示带,警告人们不要靠近,警察就呆在警示带框定的范围内。有一个警察从警示带上踩了过去;他走开了,跑出了镜头。
那个记者说的话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两个字。
“一名男子——”
这是个带着北方口音的记者。他的模样挺招人喜欢,看这情形,如果他用别的方式谋生,日子会过得开心一点。我想不起他的名字来。我只记得查理·伯德的名字,而这个人不是他。
“一名男子——”
接着,镜头一转,出现了汽车,不过它瞄准的并不是汽车;而是车旁的查洛,他就躺在车的前方,身上盖着一条毯子,要不然就是别的什么东西,总之他被盖住了。他的脸肯定朝下,因为他的脚勾在开着的车门上,看得到脚和腿的背部,刚好到膝盖为止,其余的地方都给盖住了。他肯定从车上摔了出来。看上去像是他在出来的时候绊了一跤。我不认识这辆车。我认识那双袜子。绿钻石图案。是我买给他的。车停得干净利落;于是他便从车里摔到了路上。房屋看上去很漂亮——很大,周围有许多树。他在离家很远的地方。
他第二次打我的时候抓住了我的头发,把我朝他那儿拖。我看见他在拽我的时候改变了主意,把手松开。他凝视着我,然后放开手。又是个错误;他不是存心的。我从他眼睛里看得出来;那不是查洛。查洛是那个松开手的人,而不是那个抓住我的人。我忘了他为什么打我;也忘了具体的时间。反正那时候我还没把孩子生下来。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在我们去望弥撒之前。我忘了他为什么打我。大概是和早饭有关吧,可我不敢肯定。那时他正在跟我说话,好像在教训我。我不朝他看,开始抬起眼睛望天。(那是一个给他打出来的习惯。)我感觉到耳边一声呼啸,然后是一阵刺痛,空气像是炸开了,我被狠命一推,一个趔趄往前栽去。我赶紧冲了几步,好站稳脚跟。我的耳朵火烫火烫,仿佛一下子变大了。或许我当时叫了几嗓子。我头部一侧的皮肤都快掉下来了。我一边向前走,一边看着他。我的手——手掌还抵在他胸口上。他的脸色变了。他松开了我的头发。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的脸。现在我不害怕了;我没有时间害怕。他的手指从我头发上挪开。或许他接着还在裤子上擦了擦。我看着他。他看上去像是给人逮住了,很难为情。他一言不发,还直往后退。我头上那一侧一阵阵地抽痛。是左侧;我至今还能感觉到那种痛楚。他走进了厨房。一言不发。没说对不起,也没有什么借口。但愿我能把整件事情都回忆起来;不过,记不住也没关系。细节我可以自己编,反正这件事是真实的。他又打我了。
后来我们还一起去望弥撒。他在回家的路上给我买了一袋巧克力薄片。我以前习惯在打开包装纸之前先把巧克力拗断。然后我会非常小心地打开包装纸,动作很慢,先把大片的巧克力取出来,再拿小片的。接着,我会把包装纸弄成漏斗的形状,把巧克力屑全倒进嘴里。我这么做的时候他就看着我。我一点儿都不给他吃。他笑了。我是在出自己的洋相。他喜欢这样。我是他的小傻瓜。我也不在乎。他的笑容对我意义非凡。我也用微笑来回应他。事情结束了;又是一个错误罢了。然后我们到各自的父母家里去。那是星期天。他扶着我上了公共汽车。我是他怀了孕的妻子。他跟着我的步子走,在我身边一步一步慢慢挪。我们肩并着肩走。我们又说话了。
有一次,他问我,我的眼圈怎么会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问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这话把我吓了一跳。当时我们只是在聊天,说着关于电视的话题。我们一度经常看新闻;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我记得那时候正逢政治犯绝食抗议。查洛对这个很感兴趣。所有政治犯的名字他都知道,还知道他们已经有多少天没吃东西了;在这方面他可是个专家。如果能跟他们呆在一起,他会很高兴的。这话我跟他说过。
“对。”他答道。
他甚至不知道我这是在奚落他。他到哪儿都戴着一条黑色袖章,每天早上在穿裤子之前戴上。尽管如此,他还是像头猪一样地吃吃喝喝。当时我们正在一边看新闻,一边评头论足,然后他就问我,我的黑眼圈是从哪儿来的。我的视线一直没有从电视机上移开。他是在试探我;肯定是这样。有一个确凿的答案。却无从说起。没有什么争吵。没有什么紧张的气氛。我们相处得很和谐,东拉西扯地聊着这个世界,聊着政治犯绝食。一切都好;他搞这套把戏只是为了让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不矛盾罢了。然后他就把这话说出来了。
“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什么?”
“眼睛。”
这是一种试探。我心里怦怦直跳。他在跟我闹着玩。只有一个确凿的答案。“我撞上了门。”
“是吗?”
“没错。”
“看上去蛮痛的嘛。”
“不算太糟。”
“那就好。”
他在耍我,在闹着玩。就像一只猫和一只受伤的鸟。这个戴着黑袖章的混蛋。总是让我胆战心惊,让我动弹不得。还假装他记不起来了。假装他以前从来没见过眼睛周围那圈又红又黑的印迹。假装他关心我。我不相信他会忘记,一秒钟都不相信。他想让我相信——或者想让我以为他病了,失去了记忆,以为他就像吉基尔和海德① 那样有分裂人格,想让我同情他、试着去理解他。就因为那个夜晚显得太舒适太温暖,所以他要毁掉它。只是在闹着玩罢了。我是属于他的;我什么都不能说。我永远也不能反戈一击。他不打我的时候也要提醒我,他可以打我。他是在提醒我,让我作好准备。就像猫跟小鸟闹着玩,在弄死它之前让它再活得长一点。
他把一只手指放在那块淤痕上。我努力让自己不动声色。我朝前看,盯着电视机。他的指尖冰凉。他用手指轻柔地在我眼睛下面抚摸。
“你肯定是撞了个正着,是吗?”
“对;我没看到。”
“哪一扇门?”
“卧室。”
他抽开手指。可我的颧骨上还能感觉得到它。
“你喝酒了吗?”
“没有。”
“你能肯定吗?”
“能。”
“只是不小心口罗。”
“是。”
“好。”
我等着他下面的举动。我坐在他身边,等待着。
他会给我带一杯茶来。要不就是一包巧克力薄片。就只有这么一点补偿。他会略施恩惠——一个吻,一个微笑,一个玩笑。不管是什么,我都会接受。我会把事情一笔勾销。一切都好。一切正常。他会把巧克力薄片放进冰箱,让我去找。那可要煞费一番心思的;孩子们总会把头伸进冰箱,特别是在晚上——他的时机总是掌握得无懈可击。就只有这么一点补偿。我还是会在打开包装纸之前就先把巧克力拗断。有时候我一边吃,一边哭。
医生从来不看我。他只研究我的一部分,却从来不看我的眼睛。他说话的时候从来不看我。他从来都看不见我。酒,他自言自语。我能看到他的鼻子在抽搐,在闻味道,在作判断。没有一个医生看过我。
我不复存在。我是一个鬼魂。我在一片虚空中到处行走。人们不看我;我不在那里。他们会盯着伤痕看上一秒钟,然后便转向别处,视线从我的肩头落下,挪开。那儿什么也没有。没有人看;眼睛都盯着别处。我可以沿街而行,我可以坐在教堂里望弥撒,我可以走上前去领圣餐。有人敲门时我可以应一声,我还可以乘火车、逛商店。可是没有人看见我。我可以站在收银台,把购物车上的东西全倒出来,然后付账。我可以把钱递过去,拿回找头和购物奖券。我可以推开人群,叫他们给我让出条道来。我可以说“请”,说“谢谢你”,我可以微笑着说“你好”。我可以微笑着说“再见”。我可以在人群中穿梭。我可以看见所有的人,可他们看不见我。他们能看见拿着钱伸出来的手。他们能看见试鞋的脚。他们能看见说话的嘴。他们能看见正在剪的头发。可他们看不见我。不在那里的女人。没有问题的女人。一切都好的女人。撞上门的女人。
他们能闻出酒味。哎呀。他们能看见伤痕。哎呀,唉。他们能看见肿块。哎呀,唉,愿上帝保佑她。这是他们的鼻子在起作用,而不是眼睛。我母亲瞧了瞧,但什么也没看出来。我爸爸没看出什么来,他反正也喜欢这样。我兄弟没看出什么来。他母亲没看出什么来。只是一个老撞门的女人罢了。
“你好吗?”
“好极了。”
问我吧。
在医院里。
求求你,问我吧。
在诊所里。
在教堂里。
问我吧问我吧问我吧。打断的鼻梁,松动的牙齿,敲断的肋骨。问我吧。
查洛始终陪在我身边。他总是呆在那里。我只有在帘子背后的时候是一个人。他的影子打在帘子上。有几分钟可以独处。只要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我都会回答;他们问我什么,我都会回答。
问我吧。
如果他们问,我就会把一切和盘托出,我向上帝发誓我一定会这样做。只要他们问。我会轻轻地说。只要他们先问。是他把我的胳膊反剪到背后,把我从地板上拎起来的。只要打开了话匣,以后的事就好办了,我会看着他们听我说。他打我。他踹我这里。他烫伤我那里。是他干的。是他干的。救救我。我会把什么都告诉他们。我只须被人带到帘子后面,有人问我对路的问题,就行了。
轮到我了。
“是斯宾瑟太太吗?”
“对。”
“医生现在要见你了。”
我跟着护士进去。她替我拉开帘子。她在微笑。我以前见过她;不过她换了个发型。查洛拿着我的上衣。他跟在我后面,一直跟到帘子跟前。我走进去。我坐在一张椅子上。
“医生马上就来。”
我认识她;她以前也见过我。她是从乡下的什么地方来的。她看了看我。朝我点点头。
“又吃苦头了。”
“对。”我说。
她看了看手表。
“又从楼梯上摔下来了,”我告诉她,“对不起。”
“你这可怜的家伙。”她说。
她很和善。我不想让她心烦。她自己也有个男朋友;她肯定有。她手上没有订婚戒指。或许她男朋友正在存钱买戒指,就像查洛一样。
“是在天黑的时候摔的吧。”她说。
“对,”我说,“灯泡没了。”
“上帝啊。”
奇迹不会发生了。这挂帘子不对劲。
“很快就会完事的。”她说。
“今晚忙吗?”
“当然,行了,别说了。”
无处可逃。我可以看见他的身影在外面走来走去。等一会儿,我们俩回家的时候,情况会好起来的。他会表现得很棒。因为我已经得到教训了。他会给我倒一杯茶。早晨,他会和孩子们一道起床,让我赖在床上。事情并非一无是处。会有一段好时光的。
那个孩子,我第五个孩子,还没等我知道是男是女,就没了。在莉恩和杰克之间。早产儿;是被一拳头打出来的。一个女孩。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她的名字叫萨莉。
注:
① 均为好莱坞男影星。
② 英国著名演唱组。
③ 美国歌星,既作为“四季演唱组”的主唱,同时也录制独唱专辑,主要活跃于六七十年代。
① 英语中警察局(station)的首字母是“S”。
② 报警电话。
① 巴斯特·基顿(1895—1966),好莱坞著名男影星,长相瘦削、英俊。
② 这是美国歌星约翰·丹佛的代表作《乘喷气机离去》。
① 指兔耳形室内天线。
① 医学术语,指液体聚集停留。
① 19世纪英国小说家斯蒂文生所著的小说《化身博士》中的人物。吉基尔原是一个善良温和的医生,因服用了自己发明的一种药变成另一个名叫海德的凶残的人。常以吉基尔与海德代指具有善恶两重性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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