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人,还是虎

作者:潘卡叽.米什拉




  这些通常是模糊的情感和希望不仅可以在北美的印度移民者和欧洲的伊斯兰教移民者身上看到——这些人在西方变得特别虔诚,而且在成千上万的自助书籍、神秘的波斯诗歌及新时代文学的读者身上也可以看到。加拿大和欧洲的中产阶级反全球化的抗议者表达了这样的感情和希望,就连欧洲畅销的古典音乐作曲家如约翰 · 塔维那和阿沃 · 帕特也受到了鼓舞。当然, 《阿皮的生活》在加拿大及不列颠现实主义和讽刺的堡垒中能取得相对的成功表明了马特尔对其与时代潮流不相协调的担忧并不都是合理的。
  不管怎样,在皮的父亲厌倦了印第拉 · 甘地的专政方式决定离开印度之后,宗教问题突然从小说中隐退了。载着皮和他的家人以及一些动物去加拿大的日本船只离开马尼拉之后不久就沉没了。他的家人和这些动物都被淹死了。皮自己则和一只斑马、一只老虎、一只鬣狗以及一只猩猩同处在一个救生筏上。当那只鬣狗——在其被老虎猎杀之前——杀食了那只斑马并对猩猩发起进攻时,马特尔在小说起初部分的有关动物的许多信息增加了新的准确性和力度。
  起初要想象这种极端的混乱状态发生在一个准确地说是3.5英尺深、8英尺宽、26英尺长的救生筏上是不容易的。可是一旦能自如地描绘南印度和印度人之后,马特尔显得完全能轻松发挥他的想象力并应付那些难以言表的事了。以下描述的是鬣狗进攻斑马的情景:
  它把前腿搭在斑马的半边躯体上,够着了斑马颚上收拢的一褶皮肤。它粗暴地撕扯着,一长条皮像礼品包装纸被光滑割刀的边沿一刈就脱落了似的从斑马的肚子上掉了下来,只不过悄无声息像撕裂了的皮肤那样并且阻力更……它开始把一圈圈的肠子以及别的内脏拉出来……狼吞虎咽地吃完肝脏的一半后,又开始用力拖那个带白色的、气球似的胃囊。但这东西太重了,而且斑马的腰腿比鬣狗的腹部高——血水又是滑溜的——于是鬣狗开始朝它的牺牲品滑过去。它强行扑进了斑马的内脏,扑到了前腿的膝盖上。它把自己推出来时滑倒了回去。最后它以这种姿势定下神来,身子一半在里,一半在外。斑马就这样被活活从里面吃掉了。
  一系列生动的情景把我们深深地卷入了皮的生活。在接下来的两百页的篇幅里,皮和这只450磅重、名叫理查德 · 派克的孟加拉虎一起,遭受疾病和极其恶劣的天气,懂得了文明之外生命的野蛮。当我们继续读下去的时候,会被深深地吸引,同时感到惊恐万分。当皮列出他在救生筏上的备用物资时——192片抗疾病的药片,124锡罐淡水等——具有纳博科夫的小说里的亨伯特偶然找到洛莉塔同班同学的花名册那样一种魔力。
  口粮很快用完了;皮是一个素食者,但他不得不杀鱼吃,饮乌龟血,而且在极其严峻的时刻还尝试着吃老虎的粪便。他学会了用尿在筏上划界限,定期给理查德 · 派克提供食物以平息它。他不大反省自己恪守宗教教规的过去及丧失人性的过程;他的心思完全被拼命求生的欲望占据了。几个月过去了;但皮完全没有觉察。正如他所说的:“我生存下来了是因为我甚至忘了时间的概念”。
  他的确对环绕在他周围的这个广袤世界有一种更强烈的感觉了,这在马特尔那清新的口语体散文中最有效地再现出来了:
  有一次闪电的时候,天空一片漆黑,白天看起来像是黑夜。下起了倾盆大雨。我听得到远处的雷鸣。我以为一切会就此停顿下来。但起风了,把雨吹得到处乱飘。后来,一块白色的裂片从天空哗啦啦地掉了下来,穿破了雨水帘子,掉在离救生筏不远的地方,但结果怎样完全看不见。雨水中充满了白色的根样的东西;很快,海里升起一棵极美的大树。
  后来,在旅行快结束的时候,皮遇到一个乘船失事的法国盲人。他们交谈了有关食物的事,接着他目睹了老虎杀死并吃掉这位新来的客人。他还发现了一座很大的由海藻构成的岛屿,上面都是笔尾氓。马特尔就像描述书中其他不可能发生的事件那样精确地描述了皮的最后两次遭遇。皮一到达墨西哥的陆地,那只老虎就不见了,马特尔对动物和植物信息的掌握是如此确信,他唤起别人的好奇意识的能力是如此令人惊叹,以致于读者很难不被皮的故事所吸引。故事快结尾的时候,读者完全站在皮这边,当日本官方试图从皮的身上找到他乘坐的日本船只发生了什么事,并且当他们听说皮和一只老虎乘着救生筏在太平洋上生存了227天起初都不相信的时候,读者都带着沾沾自喜和不耐烦的态度观望着。
  面对那些充满疑问的官员,皮迅速地拉长了一个貌似真实的故事,把动物变成了人。然后他问那些接见者:“你们比较喜欢哪一个故事?”他们回答说那个动物的故事更有趣,皮说了一句带点哲理的话:“谢谢,它也是顺从上帝的意愿。”
  这样看来,马特尔通过一种催眠似的讲故事的方法增强我们的轻信度之后,现在想扩充我们的宗教信仰。他想要我们对上帝的问题进行严肃的思考:他不但存在,而且是这个更精彩的故事的一部分。皮在沉船后不久说过:“假如我以理性的方法来考虑我的前景的话,那我无疑早就放弃了。”皮在无尽的苦难中挣扎时感到凄凉和绝望,这时他求助于上帝,不久他就抵达了墨西哥,马特尔希望我们把这当作是一个奇迹。
  但是这些奇迹和突然改变宗教信仰的现象在小说中没有在现实生活中那样有说服力。上帝和精彩的故事对苦难之中的皮来说都没有实际意义,这一点也是值得争议的。事实上,马特尔本人很小心地没有把对上帝和宗教的过多思考强加给皮,因为他当时几乎为痛失双亲和兄弟而悲伤的时间都没有。马特尔似乎明白,像皮那样沉浸在痛苦之中,躯体对别的一切都是毫无知觉的,只会感到自身的存在。只有马特尔才会将其作品的很大篇幅用来描写皮被置于一种为生存而严酷奋斗的情形,这纯粹只是一个生物的存在的问题,他的每个行动只是是否有用的问题,除了实用原则,没有道德和宗教意义。
  但这也意味着马特尔在书的前部散布丰富多彩的宗教信息引起一阵骚动之后,他不能充分展示皮的信仰的确切本质或是他信仰的动摇。很清楚,谈到上帝就会产生有关人生和道德的重大问题,而这些如同在动物王国里一样和救生筏上的皮是不相干的,因为这时意识好像仅仅是为了帮助解决生存和生殖的基本问题而存在。当人类每天面对这些问题的时候,它们就会强烈地显露出来,然后,人们必须独自或集体去找到解决共同生活在一个拥挤的星球上的问题的方法。
  皮的最终吸引力与其说在于他引发了上帝的问题,倒不如说是在于他体现了一个令人振奋的很世俗的幻想:一个暂时逃避马特尔笔下的叙述者所说的“乏味、安逸、与外界隔绝”的非常有组织的现代社会的幻想;一个成为世界上第一个也是惟一的一个人,并通过自己的足智多谋,掌握冷漠的大自然和自己的命运的幻想。这种幻想在许多有生命力存在的文学中也可见到,这种幻想有助于缓解生活在一个受科技驱动的日益复杂的世界上的许多人所感受到的那种无助、乏味及精神上的饥荒。
  这就是人们一旦从宗教的力量的束缚下解脱出来就开始创造的一个以科学和理性为基础的世界。马特尔没有告诉我们怎样去重温信仰的问题。他也没有戏剧性地描述找到这些问题的明确答案是多么困难。他希望通过一个生存的故事使我们意识到信仰上帝可能得到的好处。正如结果所显示的那样,他作为讲故事的人的本能要比其改变宗教信仰的能力更敏锐。因为通过忠实地描述皮在救生筏上所处的脆弱的状态,他以生命的问题就是生物学的问题来结束这个故事。上帝的重要作用在于他不总是一种实用的美的慰藉(“更精彩的故事”),也不是一个及时拯救了皮让他在多文化的加拿大重新生活的紧急时刻的解围之神。
  马特尔有关上帝的论述缺乏说服力的部分原因在于他那种带有信仰复兴意味的神学,这种神学把宗教局限在一个《自我》中的叙述者所说的“关键时候可能拯救”的范围。这样看来,上帝存在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帮助个体在一个到处都是同样忙碌和孤独的个人的世界里为追求幸福的孤军奋斗而不是卷入其中。
  这样看来宗教似乎是当代生活方式中的一个附属品,而不是一种道德规范,通过它我们可以重新评价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它似乎不是产生于道德的,精神的甚至是政治的极端窘境,这种窘境如同过去那样曾经引导基督教徒强调同情心,伊斯兰教徒强调平等主义,印度教徒和佛教徒强调自觉性和克己。“你开始喜欢的是这些极其老套的东西,”当皮告诉他妈妈宗教对他的吸引力之后,这位世俗的母亲对她儿子如是说。然而,马特尔自己对这些极其老套的东西的态度看来是最新的,是新时代的一部分,在这个新时代里,宗教本身常常是唯物主义的一种更高层次、更浮华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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