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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绸睡衣

作者:乔伊.柯雷




  那年秋天,当布莱克金先生又一次犯病时,他和老伴布莱克金太太心里都明白,这次他挺不过去了。虽然好几个星期过去,老两口都不提这事儿,可不论白日,还是夜晚,他们彼此注视时,答案已然存于眼底。这注视,不见悲伤,也没有绝望,而是由别的什么凝练而成的一种冷静的屈从,一种仅属于老者或幼童的默默承受的眼神。
  这种承受在其他方面也昭然若示。布莱克金太太不再向邻居抱怨,说自己一把老骨头已经扑腾不了。相反,她不知疲倦地伺候着他,用养老金买来鸡肉和过季水果,激起他的食欲;她形影不离地守护着他,连社区护士一周两次的例行检查都让她心生嫉妒。而布莱克金先生呢,好似一粒尘土,悄无声息地躺在床上。他这辈子从来没有缅怀过往事,没有像现在这样把陈年旧事一件件提起,连一向自认为记性更好的布莱克金太太都吃惊了:有些是她都早已淡忘的事啊。他很少谈起现在,这几个星期更是绝口不提将来。
  冬季的第一场霜冻到来了,那天早上,布莱克金太太正给他灌暖水瓶时,他却自个儿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窗外。屋内的水蒸气在窗玻璃上化成一条条水痕。而外面呢,霜冻留下的是一块块椭圆形的冰晶,远远地,一排排房屋和一片片草坪,好似白地毯一般,在他的眼前铺开。
  “这下地上可硬呢,”他终于开口了, “比钉子还硬。”
  布莱克金太太赶紧抬头看一下。“还没到时候呢。”她说。
  “马上就到了,我这么看。”他脸上露出歉意的笑容。
  她麻利地把暖水瓶塞进套子里,贴到脸上试一下温度。“快躺下,小心冻着了。”她说。
  温温顺顺地,他又躺到枕头上,可她在一边走动着,把暖水瓶放到他脚头,再把被子拉直的当儿时,他却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结了霜的窗玻璃。
  “艾米,你以后会买一块墓地,把我们合葬在一起吧?”他说, “一想到你将来躺在别人身边,我这心里真不是滋味。”
  “看你都胡说些什么!”她的嘴角抽搐着,“好像跟真的一样。”
  “当初是你坚持要买两块分开的墓地呢!”他抱怨说。
  “我说,赫伯啊——”她看了看窗户,又把头扭开,“我们会合葬在一起的,”她说。她在床边迟疑了一两秒,然后在他脚头坐下来,双手叠交着放在膝头——每每有重要事儿相告时,她总是这种姿势。她清了清嗓子。
  “你听我说,我一直在划算那块丝绸呢。”
  “丝绸?”他把头转过来。
  “我想给你做一件殡葬时穿的睡衣。”
  “艾米,这可不行,”他说, “不能用那块丝绸。那是你的结婚礼物呀,是我随身带回来的惟一一样东西。”
  “我现在还要它有啥用呢?”她说。没等他则声,她就站起身,打开衣橱门,把她放帽子的那个樟木箱从架子上拿下来。“这么些年来,我们一直没舍得动它一剪刀。早该用了。”
  “别用在我身上。”他说。
  “我一直在想拿什么给你做睡衣。”她把一把钥匙插进铜锁里。“这块布料正合适。”
  “你是说正合适浪费吧。”他道。可话语里却不见一丝反对,相反,却透着孩子气的急切。他注视着她的双手打开箱子,掀开外面的一层层白色的绢纸。包在里面的就是那块蓝色的丝绸了。她拿出来,在阳光下铺开来时,屋子里弥漫着一片虔诚的静谧。
  “蓬荜生辉呵,是不是?”他说,“我几乎都忘了它是这样的。”他双手抖落床单,从被子上面伸了过来。她拿起那块蓝色丝绸,塞到他的手里。
  “啊,”他喘息着,把它捧到眼前。“是真正的中国货。”他浅浅地笑了。“艾米,你知道吗,当时我一刻不离地把它带在身上。当时在船上,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偷去,我一直把它藏在腰里。”
  “这你以前说过的。”她说。
  他用下巴的短髭摩挲着丝绸。“你最喜欢上面的那些鸟呵,”他说。
  “那是在当年。”布莱克金太太说。她用手指抚摩着布料上的一只只孔雀,它们昂首阔步,优游在延绵不断的风景线上。那些鸟儿骄傲无比,一身高贵的蓝色,尾部点缀着丝丝银线。“以前我最喜欢它们,可看得多了,就不那么稀奇了。”她把老花镜推到鼻梁上,朝丝绸俯下身去。顺着自己的手,她一路看过去:座座岛屿上飞落着永不干涸的瀑布,还有那成片的宝塔树和深蓝色的松木林;平静无波的湖面荡漾着只只小渔船,还有那永远不会被雾霭笼罩的层层山岚;她还看到一只傲慢的孔雀,把一只脚提起,悬在一块石头上。“我们这儿可永远不会有这物事。”她说。
  布莱克金先生呼吸着樟木的气味。“艾米,别裁了,用在我这把老骨头上真是浪费。”可他的语气却明显希望她背道而驰。
  “我明天把样式定下来。”她说。
  第二天,社区的护士来给他打针时,布莱克金太太去了街那头的商店,翻了一大堆的服装剪裁书。她挑到一款合适的样子:中国式的紧身马褂,高领,筒袖,还带几个衣兜。可穿了一辈子老款式的法兰绒条纹睡衣的布莱克金先生却迟疑地看着衣样,还有封套上那个神情轻松、丝毫不见羞涩的年轻男模。
  “那是给小青年穿的。”他说。
  “胡说呢。”布莱克金太太应道。
  “就是嘛,”他嘟哝说, “你不会是想让我穿得古里古怪地去见上帝吧。”
  布莱克金太太双手插腰。“这件事我做主。”她说。
  “我就没有发言的权利吗?那我就坐起来,表示抗议——你看我做不做得到。”
  她嘴角的肌肉失控地抽动着。“好吧,赫伯,如果你实在反对——”
  可好了,看到自己赢了这场争论,他高兴起来。“艾米,随便你吧。我会习惯这种样子的。”他抿了抿嘴,“实际上,我挺喜欢的。刚才是护士把我的心情弄糟了。针头又钝了。”他凝视着衣样。
  “你什么时候动手?”
  “嗯——”
  “今天下午?”
  “吃过午饭,大概可以先把样子做出来。”
  “就在这儿做,”他说, “把你的缝纫机和针呀线的都搬到这儿来,我要看着你做。”
  她站起来,手捏着下巴。“我不准备用缝纫机,”她满脸骄傲地说,“每一针我都要亲自用手来缝。你听着,我眼神可能没以前好使了,可还没人敢说我的针线活做得不好。”
  他闭眼默想。“要多久?”
  “嗯?”
  “要多久缝好?”
  她把衣样拿在手里翻着。“哦——三、四个星期吧。就这么长时间——要是我不住手地缝的话。”
  “不行,”他说,“时间太长了。”
  “可赫伯啊,你肯定是希望我做得很精致吧?”她恳求道。
  “艾米——”他的头在枕上微微摇着。
  “一些大的缝口可以用缝纫机,”她压低了声音说。
  “那要多久?”
  “一个星期。”她小声说。
  当天下午,她开始裁剪丝绸时,他坚持要多枕一个枕头,而不顾医生警告说,必须上身平躺,腿垫得比头和肩高。
  她把自己床上的枕头拿来,枕在他脑后;然后她用卷尺一一量他的身子、腿、胳膊,还有胸。
  “我得把尺寸缩一点,”她说着,用黑笔在一块纸板上记下尺寸。她把绢纸拿到厨房去熨平整。再回来时,她感觉他在等待着她,满怀期待的双眼神采奕奕,几个星期没有这么好精神了。
  当她把丝绸铺到她的床上,开始用别针别出第一处样子时,他开始吃力却毫无差错地讲述那次乘船归来的情形,在香港的停留,还有卖给他丝绸的商人。“他一大半的货都是垃圾,”他说,“你根本不会想看第二眼。这是他惟一漂亮的一件,最终卖给了我。别人都说,你得跟这种坏蛋讨价还价,使劲压低。可还有人也想要这块布料。如果我不作决定,就没机会买了。”他歪过眼看着她的手。“你在干吗?你把它放下来。”
  “不行,”她嘴里咬着几根别针说, “我得量一量——就像量墙纸一样。”
  她前前后后用衣样比划了好多次,总算满意了。夜幕降临,他也累坏了,呼吸显得吃力。他不再说话。长时间盯一处看,他的眼睛显得泪水汪汪,有几滴还溢出发红的眼睑,落下来,渗进枕头里。
  “你睡吧,”她说,“今天就做这么多。”
  “我想看你剪第一刀,”他说。
  “明天早上吧,”她说,两人都能感受到她不忍心用剪刀剪开这样一块丝绸。
  “就今晚,”他说。
  “我先做茶点。”
  “后做茶点,”他说。
  她从针线屉子里取出剪刀,用围裙擦了擦。就在这第一剪,在剪刀口毫无阻拦地碰到丝绸时,老俩口都感受到了一种痛苦。丝绸将告别往日的模样,他们正在改变它,把存在了五十年之久的完整剪开,重新组合成一种全新而陌生的样式。剪出第一块后,她把它连样纸一道拿起来,说:“这是领口。”
  接着,她把它摊在梳妆台上,又以最快的速度忙碌起来,因为她知道,不等她裁剪完,他是不会休息的。
  一片一片的,丝绸变成了睡衣的各个部分。伴随着剪刀的起落,丝线一根根断开;山岚不再完整,孔雀也首尾分离;瀑布呢,也坠落在毛毛的料边。终于,床上只剩下一些闪亮的布片。布莱克金太太一一收起来,放回到那只樟木箱子里,再用一块布把放在梳妆台上的布片盖上。然后,她把多加在布莱克金先生头下的枕头拿去,让他躺舒服。这时,她才进厨房准备茶点。
  来日清晨,他感觉非常疲劳,却拒绝睡觉,非要坚持看着她缝纫。她找了种种借口放下手中的活,到别的屋去。只有这样,他才会入睡,但睡眠的时间总是很短。过不了半小时,他就开始叫她。她看到他睁大双眼躺在床上,迫不及待地等她开工。
  在当天,还有接下来那天,她做完了所有要在缝纫机上做的活儿。这些活儿都很单调,她先用大针脚把一片片绸料缝起来,这样用缝纫机时才看得清缝线。布莱克金先生默然地监督着每一针。时而,她会发现他带着一种让她永远难忘的神情盯着丝绸。那是恋爱的岁月里他留给她的眼神。她感到一阵妒忌的刺痛,不是因为她觉得与她相比,他更多在乎的是丝绸,而是因为他从中看到了不为她所共享的事物。她从来没有问过他,那是什么。人到了她这把年纪,不会再问这种事情,或要求得到解释。她只会把头埋得更低,集中精神和注意力盯牢针尖下窄窄的线脚。
  星期五下午,忙了四天之后,她缝好了扣眼,钉好了扣子。她小心翼翼,手中的活儿却丝毫没有放松。四天里,布莱克金先生变得越发衰弱了,她知道,睡衣能越快做好,收拣到樟木箱子里,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他就会越快地恢复对食物的兴趣,得到必要的休息。
  她剪断最后一根线,把针放回针盒。
  “赫伯,睡衣做好了。”她说着把自己的成果展示给他看。
  他使劲想抬起头。“把衣服拿过来。”他说。
  “看,感觉怎么样?”待她把衣服拿得更近,他的眼神放松了,脸上泛起笑容。
  “要试试吗?”他问。
  她摇摇头。“我都量过了,”她说,“正合适。”
  “试试更好。”他说。
  她有些犹豫,可一时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好吧。”她说着, 打开取暖器的两根暖气棒,朝他床边拖一些。“看看纽扣钉得对不对。”
  她把被褥卷到一边,脱下他身上的厚睡衣,套上这件丝绸新睡衣。她后退几步看着他。
  “不是我炫耀,没有人能比我做得更好啦。最上面那颗扣子要再移一点点,除此之外,简直完美无缺。”
  他咧嘴笑了。 “很轻啊。”他看着自己的身体,翘着趾头。“真正的中国货。别拿开,让我看不到。艾米,你记住了?”
  “你喜欢吗?”
  他用牙龈咬住上下嘴唇,掩饰着自己的高兴。“还行。有一点点紧。”
  “不紧,你感觉得到呀,”布莱克金太太有些不高兴地打断他,“你从来都不说别人一点好话吗?来,把手放下来,我把衣服给你换了,别冻着了。”
  他把胳膊紧紧环抱在胸前。“艾米,你做得真好。让我再穿一会儿吧。”
  “那可不行。”她拿起他那件厚睡衣。
  “为什么?”
  “因为你不能穿,”她说,“这样显得没礼貌。护士马上就要来了。”
  “哦,艾米,别这样。”他已经太虚弱,根本没法反抗了,可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那睡衣。“想知道是谁织得吗?”
  虽然她耸耸肩,想甩开他的问题,可她还是禁不住想象一个中国女人坐在织机旁,围绕在她身边的是无数蓝色和银色的蚕丝。那女人身着一件地理杂志上登的衣服,除了眼睑那儿是典型的东方轮廓外,她看起来像布莱克金太太。
  “你想,真有那样的地方吗?”布莱克金先生问。
  她一把抓过睡衣,把它放回箱子里。
  “你不是到那儿去过嘛,”她尖刻地说。“来,躺下来休息,不然护士来了,你又要受罪。”
  那天下午,社区护士没有来。晚上也没有。次日凌晨三点半时,外面花岗岩小道上,响起了她的脚步声,伴随她一同到来的还有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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