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不速之客
作者:阿刀田高
初江说道。像是要躲避现在的尴尬气氛,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朝幸惠的床边走去。
如果不加阻拦的话,初江肯定会像孩子的母亲一样勤快地换尿布。
真树子猛地起身要去阻止初江接触孩子,椅子“砰”地一声撞到餐厅的玻璃门上。她顾不上理会这个,小步跑到婴儿床前,故意不理初江,把头探进婴儿床的围栏。
“哦,宝宝醒了?饿了吧?所以‘啊,啊’地叫妈妈呢。来,妈妈喂你吃东西。瞧,都过了进食的时间了。”
婴儿看见母亲,扭动着身子叫得更欢了。
“真可爱啊。”初江从她身后探着脑袋说,“她在吸手指呢,肚子饿了。太太,您去准备牛奶,我给她换尿布。”
“不用了。”
真树子说着,拦住了初江伸出的手。她都能感觉到自己语气的冷淡。
真受不了。
照料孩子虽然不是什么轻松的活儿,但至少这是母亲的特权,没道理要外人来指手画脚。
“太太,您用的尿布是租来的吗?”
“是啊。”
“啊哟,尿布斑疹可厉害啦。还不如用旧衣服做呢。”
“现在哪还有人做这个。”
“是吗?”
真树子心想,这个人就是想在我们家干活呢。在医院干杂活或者做钟点工多辛苦,她就想钻进富人家当保姆。穷苦人家想尝尝富人家生活的滋味也只有这个方法。像我们家没什么繁重的活要干,主人又没那么多要求,收入肯定不会少,吃的也不会差。要当保姆,我们家这样的最理想了。所以她才拼命地推销自己呢。我才不会请这种最底层的人做保姆呢,老是啰嗦幸惠刚出生时候的事,还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哪受得了。又不清楚她的底细,怎么可能把孩子交给这种没教养的人照顾。
初江等在旁边,只要真树子一有吩咐马上就会来帮忙,好像一只运动不足的狗,急切地等着主人发出散步的指令。但是真树子根本没理会初江,三下五除二地给孩子换好尿布,然后回起居室准备牛奶。
“太太,您的奶水还是不行吗?”
“我当时发烧很厉害呀,后来打了退烧针,这你知道的啊。”
“是啊是啊。本来妈妈的奶水喂宝宝是最好的。”
“也不是啊,现在的奶粉也好了很多。”
初江听得出真树子语气的冷淡,她赔着笑小声说:“是吗?现在真是什么都方便哩。”
可是初江一点也没记性,趁真树子去准备牛奶的当儿,她又迈着碎步走进卧室,自作主张地把幸惠抱了起来。
“小惠,还记得阿姨吗?哦,哦,要吃东西了吗?”
她一边哄孩子一边把孩子带到餐桌旁。
真树子的太阳穴猛地跳动了一下,她匆匆地弄好牛奶,从初江手中一把夺过孩子。真树子原本想借此表露自己明显的不快,但初江不知道是脑子迟钝还是采取鸵鸟策略,对真树子的举动毫无反应。她仍旧双手垂在胸前,像只袋鼠一样,眯缝着双眼看着孩子。
初江确实是喜欢这个孩子,这点倒可以容忍。不,这样也会纵容她。这种人都把人生单纯地公式化了,如果表现出允许她亲近孩子,她就会以为真树子放松警惕,然后用愚蠢的方法来讨好。真树子永远也弄不清贫苦人家出生的人的想法,到底哪些是真心,哪些是迎合。
叮铃铃……
这时,玄关的电话铃响了。
初江伸出双手,准备接住幸惠和奶瓶。
“不用了。”
真树子摇头拒绝了,她内心的感觉与其说是厌恶不如说更接近恐惧。把孩子和初江留在客厅里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似乎要发生什么不祥的事情……
真树子抱着孩子走到电话旁,令她惊讶的是,初江也满不在乎地跟了过来。真树子一边接听电话,一边很别扭地给孩子喂奶,初江则一直站在走廊的角落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
这么死皮赖脸地跟着人家,真是的!把这当成谁的家了!
客人自然应该有客人的分寸,我不知道大杂院里的规矩,但大宅子里也有大宅子的礼数。这点差别都分不清。——不,她可能心里清楚着呢,以为照料过这孩子,就可以跟个保姆似的在房间里随便走来走去。
电话是银行打来通知现金进账的。
“好的,我知道了,是126万8千日元,对吧。”
真树子回答道。她忽然感到一阵寒意,在电话里说有一百几十万日元的金额时,初江肯定也在旁边竖起耳朵听到了。
这个女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电话打完,幸惠也喝完了牛奶。平常孩子喝了牛奶之后,真树子总是把孩子放在房间里的地毯上,让她玩玩具。但现在只要真树子一放手,初江不知道又要多嘴说什么了。真树子伸直幸惠的背让她把嗝打出来,然后就把她放在大腿上,像个宝贝似的看着。
初江一直缠在真树子身旁,身上散发着狐臭,她望着小孩一会儿说眼睛真可爱,一会儿说小脸蛋看起来真好吃。
真树子感觉这样再过几分钟,人的精神都会失常,不管怎么做出不悦的表情,初江都毫无反应。没什么事却偏偏黏在这里不走,真让人厌烦。
真树子终于开口说道:“我还有事要做,您如果没什么事的话……”
她一开口立即感到莫名的不安:初江该不会突然露出真面目,变成恶魔吧。
当然不可能发生这样离奇的事,初江只是夸张地看看钟,应道:“啊,对不起,小惠太可爱了,不知不觉坐了这么久。”
“如果时间宽裕一点就好了。”
真树子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在懊悔,自己为什么要对这种无关紧要的人说谎辩解呢?
“打搅了,小惠,再见。”
出乎真树子的意料,初江很干脆地站起身,飞快地握了一下幸惠的手。
真树子感到好像背上有一条蛇爬过,心里掠过一阵寒意。不过她反正就要走了,真树子也没加阻拦。
“再见。”
“谢谢您的招待。”
初江点了一下头,又向幸惠摆摆手,然后关上了门。之前空气中飘荡着的汗臭味终于消散了。
初江一走,真树子马上把孩子放回房间,自己一屁股坐在了起居室的沙发上。
真树子心中感到一阵阵莫名的不安。
她来这儿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疑团始终萦绕在真树子心中。虽然初江说“我正好到这附近来有点事”。但是早晨10点钟她到附近办事,还顺便来这里坐一会儿,时间不对啊。还是为了到这里当保姆才登门的吧?可是不会仅仅因为这个原因。
真树子无意中翻开了桌上的报纸,刚才读到一半的绑架案又跃入眼帘。
“她该不会……”
这种人走投无路的话,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和幸惠混熟也许就是做准备——真树子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直觉正确。
深灰色的天空下,漆黑的河水在流淌。
河岸这一侧站着许多陌生的人,她们身上都穿着华丽的名牌服饰,大家都在向着对岸大喊大叫。
黑色的河水波浪起伏,透过波浪能看见对岸密密的人群。
幸惠也在那边。
神崎初江抱着幸惠,像张纸一样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她周围人声嘈杂,人群里有总是在车站广场乞讨、带着狗的女乞丐,还有在父亲家偷了东西被辞退的女佣。
真树子拼命向对岸扔一扎一扎的纸币,纸币在空中散落飞舞,落在黑色的水面上被冲走了……
真树子知道那是梦,到紧急的时候,只要睁开眼就没事了。
但是她头脑中清醒的部分还想把梦继续做下去,朦胧中,她感觉到这样就能知道初江的企图。
忽然,后门的门铃响了。
真树子从梦中惊醒。
孩子午睡之后,真树子也在沙发上打了个盹。
“来了!”真树子叫道。她看了看婴儿床,幸惠含着手指睡得正香。
真树子一边朝后门走一边忐忑不安地想,不会是初江又来了吧。刚才那个断断续续的梦还没从脑海里消失。
门铃又响了一次。
真树子没有取下门的保险链,心惊胆战地把门开了一条缝。
来人不是初江。
门口站着一个穿灰色西装的矮胖男人。
“您是哪位?”
“我是O警署的。”男人说着从西装内袋里掏出黑色的警官证亮给真树子看。
“您是警察先生……”
“是。”
神崎初江走之后,真树子就一直被不祥的预感笼罩着,还做了一个荒唐的梦。听说来人是警察,她的心又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有什么事吗?”
真树子取下门的保险链,让那个男人进屋。
“您是这家的女主人吧。”
“是的。”
“您就是浮田真树子吧。”
“是的。”
真树子紧张地盯着这个穿便服的警察。
“您认识神崎初江吗?”
“认识。”
莫名的不安最终应验了。
警察是为了初江来这里的,否则警察不可能烦扰这个家。初江做了什么坏事吗?
“你们是什么关系?”
警察大大咧咧地四处打量着和时尚装潢杂志上的彩图一模一样的漂亮的厨房。
“这个……大约一年前,我在S医院生了小孩,那时候她……神崎初江在医院当护理工,我请她照料过。”真树子很快地说。
“就这些吗?”
“是啊。”
“您出院以后呢?”
“后来她来过这里几次。”
“哦……为什么呢?”
“这个,不太清楚。”
“她在东京没有熟人,来往密切的只有您家。”
“是神崎她本人这么说的吗?”
如果这样就烦死了。
“没有,她没这么说过。”
“我们根本就不是什么来往密切的关系,真的。在医院里她照料过我十天左右,仅此而已。她透露过想在我们家当保姆……”
“是吗,您没请她?”
“没有。我们家人不多,所以很明确地回绝了。”
“你们的接触就这些?”
“是的。神崎出什么事了吗?”
警察没有回答真树子的提问,反倒问她:“神崎初江最近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
“今天上午。”
“啊!真的吗?”警察突然神色大变, “几点钟?”
“10点左右吧。”
“什么时候走的?”
“她在这里呆了一个小时左右。”
“那么说是11点左右。她后来去了哪里?”
“不知道。”
“她有没有说过去哪里之类的话?”
“没有。”
“她有没有表现得不正常?”
“没什么特别。”
“您好好想想,她离开后去了哪里。她有没有暗示过什么?”
“没有,她只是显得很疼幸惠,我的小孩。”真树子想了又想,想不出一点眉目。
“孩子没事吧?”
“啊……”
真树子听到警察的这句话,吓得心脏都停止了跳动,立即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婴儿床边。
幸惠和刚才看到的一样熟睡着,小脸蛋摸上去暖乎乎的。真树子回到警察那里。“没事,她睡着了。”
警察好像为刚才吓到真树子而感到抱歉,他说:“那种人常常会故伎重演,神崎初江有没有说要向你借钱什么的?”
“没有。”
“她穿了什么衣服?”
“她穿了一件连衣裙,上面有浅色的牵牛花蔓图案,棕色的鞋子,黑色的手提袋。请问,神崎她怎么了?”
“借您家的电话打一下。”
“不好意思,请您到前门那里打。”
“谢谢。”
警察在玄关的走廊里坐下来拨打电话,好像在和这个片区的民警联系。
“喂,喂,是我。神崎初江来过浮田和彦家,今天上午10点钟,她和这家的女主人闲聊一个小时后离开这里,女主人不清楚她的去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会不会为了逃跑来索要金钱呢?她好像没开得了口就离开了。她穿一件连衣裙,上面有牵牛花蔓浅色图案,棕色的鞋,黑色的手提袋。嫌犯衣服和两天前出门时一样,当然也不排除自杀的可能性……”
真树子听着警察的对话,身体僵在了那里。逃跑、嫌疑犯、自杀……这些都是只在报纸和杂志上见过,和真树子的生活毫无关系的词。她一直等到警察挂断电话,才问:“神崎初江,她发生什么事了?”
“她有杀人嫌疑。”
“杀谁?她为什么要杀人?”
“您知道她家里的事情吧?”
“不,我一点都不知道,只听说他丈夫死了,她一直守寡。”
“是的,她有一个女儿,个性轻浮,到处和男人发生关系,到最后都是被人甩,而且不长记性,还是和男人混在一起。”
“哦。”
“神崎初江杀死的是她女儿生的小孩。她女儿因为其他案子被逮捕后交待了,初江好像害死了她的婴儿。后来在她家公寓院子的角落里挖出了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婴儿的尸骨。初江一得知女儿前天在大阪被捕就马上逃了。”
真树子心中再次充满了莫名的恐惧。
杀死婴儿的凶手刚才还抱过幸惠,那种女人憎恨世上所有的婴儿,如果自己稍微不留神说不定幸惠也……她一直笑眯眯的,可能一直在等机会下手呢。
警察继续说道:“她女儿挺着个大肚子回到神崎初江住的公寓,生了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小孩,第二天就又离家出走了。可能是因为无力抚养这个小孩,所以神崎初江就把她弄死了——这是去年秋天的事了。”
真树子轻声惊叫:“啊!”
“怎么了?”
“没,没什么。”
“您想起什么了吗?”
“没有。请问……”
“什么事?”
真树子不敢开口问警察这个问题,但是又不能不问。
“那个被弄死的婴儿,是男孩吧?”
“不,是女孩。”
“您说是去年秋天?……”
“嗯……大概是去年的10月7号左右,小孩就是当天出生的。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什么。”
真树子一阵剧烈的头晕,几乎站不稳了。
“谢谢,到时候可能还要打搅您。万一神崎初江又来的话请和我们联系。”
好不容易等警察走了,真树子走进婴儿的房间。
午后平静的阳光中,地狱的门敞开了。
仔细看看,幸惠的脸是有点像神崎初江。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的话,神崎初江在危急关头还来造访就说得通了,而且也就不难理解她为什么死皮赖脸地要接近幸惠。
幸惠的生日是10月8号,在神崎初江的公寓院子角落里挖出来的尸骨,可能那才是真树子的亲生骨肉。她越想越觉得有这样的可能。
不受上天眷顾的人要进入真树子她们的世界,恐怕只有很窄很窄的一条路。
婴儿床上,那个“不速之客”含着手指睡得正香,好像正在贪婪地吮吸着幸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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