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人生的扭曲

作者:李德纯




  战后日本个人与社会、男人与女人的关系,正在经历深刻的变化。不管是自信还是盲目地寻求自己的生活,女性终究都逃脱不了与男人的关系。对于上述几篇小说中的女性来说,男人在某种意义上是她们命运的支撑点,女人只能更深地依附于男人或者陷于更低的社会地位。于是,男人不仅骗色,更可恶的,还吮吸她们的不幸时光与精力,暗示了现代社会男性主宰的强势。然而,现代人的忧郁和痛苦,恰恰是对人的失望,这些男人竟是些畸形、荒谬和因其对人性的扭曲是造成她们不幸生命历程的人物。她们大多是男人的反衬,内心是始终封闭着的,没有多少人格价值可言。书中人物乃至作者本人,对女人的感受都相当模式化、表面化,几乎无一例外地把她们看做性感工具,类似玩物。当代女人的故事,无非是现实的和现世的两类:现实中的女人冷静理性,目睹着城市中的故事却不动声色;现世的女人稚弱无助,充分显示了日本妇女地位的尴尬。而无赖派的小说中前者阙如,后者层出不穷。这样一个大男子主义的传统观念和习俗已渗透她们骨血中,男人将支配女人视为天经地义,而大多数女人也甘于被男人支配,这是传统的恶习使然。正是这种传统至今的恶习成了不断推进情节前进的主要动力,男人在小说中的遭遇恰恰反射出了女人的欲望心理。这些庸俗做作的中年男子没有正视自身的男性弱点,倒是屡有崇拜他们的女性,适时抚慰他们的无聊和失落,使他们充分享受肉体欢乐,却不能进入她们的情感世界,由此把自己的情爱世界割裂为破碎的两面。作者对此并未做居高临下的道德审视,而是避开道德批判,走向对生命的性而上的思考。故而,小说中的女性缺乏丰富的人格内涵。
  无赖派通过病态的社会现象,看似或多或少有些自命不凡自我清高的气息,实际上是大雅若俗,雅中包含的是虚伪的做作,往往以惰性心理重复着人们业已察觉的现象,或者张扬陈旧的观念。这样,他们笔下流淌的往往是震撼他们心灵的素材,激发他们思考、体现他们人生哲学的生活历程,恰恰是这些导致人生价值的倾斜与人格模式的停滞,显然是一个男人叙事的陷阱,表达的是作家对女人的一种期望,肯定不是女人自己所期望的,给我们展示了扭曲的生活与扭曲的心灵,色彩不免低沉阴郁。尽管不能排除他们作品中,也折射了军国主义统治时期压抑人的本性的时代阴影,然而,我们仍认为他们把饮食男女视为人生大欲,想要旷达,有摆脱不了苦恼的纠缠,想要解释周围的一切,而一切又使他们感到茫然复杂,是火热和冰冷,入世和出世,执著和超越交合出来的怪胎,成为行为的规范,人生信仰领域中浅薄的梦游者。
  人类最大的弱点是战胜不了自己,更何况他们以把玩的态度审视人生,进而以把玩的态度对待艺术。这是一个最古老的方式,那些发现世界最残酷、太复杂以致难以忍受的人,通常总是选择这种方式。把享乐主义作为一种人生终极意义去信奉,这是基于对生活肤浅理解而产生的一种人生目的上的愚昧。从根本上讲,这是一种寄生的生活方式,放荡的文化。他们以各种形式依附于被他们嘲弄的世界,拒绝承担任何社会责任。这是一种令人厌恶、有损尊严的生活,但对那些追逐特立独行的名声的不安定的灵魂来说,这也许是一种最易接受、最为使用的选择。但他们活得并不自在。尽管无赖派作家以比较温和的态度看待笔下的人物和人生,但这些人物让人感到一种不太温和的人生处境,也许能投合不少日本浪子脾胃的那种所谓颓废的魅力。
  无赖派塑造和刻画的人物,同俄罗斯文学中“多余人”的时间停滞、未来主义的时间狂躁感并无本质区别。反映的是一种世纪末的病态心理,在时间凝滞中无所作为地消磨时光,或在对未来的操之过急中,否定“现在”存在的意义。这同中国儒家较少超越理性而多入世激情的人生观,在危机的时代易染末世的风情,成为中国知识分子有所作为的一个障碍,有某些相似。在太宰治上述小说的主人公身上流注着他的血液。作家本人不等于他所创造的主人公,这是常识。但他们身上有不少太宰治式的东西,如孤傲狂放而又才气十足,也是顺理成章的。太宰治在创造直治等人时,无疑大量倾注了作家自己的生活体验与浓厚的个人感情色彩。出身名门,浪漫不羁,朝三暮四,这就是人们心目中太宰治的形象。想不到如此风流之躯竟是短命的人,他曾5次邀女性投水殉情,每次都从死神手里捡回生命,而女性都不幸溺毕,最后第5次他终于溺死。他的一次次遭遇艰难厄运也都是处于自觉的省悟与人生的渗透。当一个人耽于享乐,也许他的躯体仍然在享受快感,但是他的精神却会感到痛苦。真实的快乐是先付出代价而后获得享受,虚假的快乐则是享受过后付出代价,情感的失落与自身难以超越的缺陷,把他引向自暴自弃直至最终毁灭。太宰治的自杀盖缘于此。既有自身难以超越的缺陷这种个性原因,也有外部世界的压迫,使得原本并不坚实的生命,趋于变态这种环境因素。他的悲剧说明他对现实世界的绝望。
  坂口安吾发表于1946年的《堕落论》和《颓废文学论》,被视为无赖派的纲领性论文。在《堕落论》中,他认为战争期间,人“有命运而无堕落”,而战后“人,还是那个人,却堕落了”,并“不是因为吃了败仗才堕落的;因为活着,所以才堕落。”诚然,人身上既有文明倾向,也有动物本性,通常人类是通过节制动物本性使两者谐调。但任何节制都会带来某种紧张状态,而紧张状态的持续,最终会导致一种释放,酗酒和性行为等就是一种释放行为。如果这里所说的“堕落”,指的是人们从法西斯专制主义50余年的噩梦中醒来,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怅惘,那么,无赖派作品中人物的沮丧消沉是情感和情欲的外在体现,自始至终贯穿着人与人情感的冷漠和残忍,人性的变异,人在面对社会时的无从把握的无力和无奈。
  无赖派对美的绝对追求出自人的本能冲动,反映了自然的潜意识。书中人物要舒心纵欲,与社会意识的压抑之间永远存在着不可弥合的差距。对于性,如果似是而非地处理它,只能是强调了神秘感,导致了更多人的猎奇和下作的心理。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不应忽视坂口安吾的论文,辞不高却也意蕴深长,总还阐述了无赖派受不同时代的社会风气和各自不同的生活经历,以及创作道路的影响与制约。无赖派当然具有历史的时代特色和作家的艺术个性的。无论在构思或艺术表现上,都可作为战后初期这个特定时期出现的文学流派而存在,从该派演变的轨迹中透视社会环境与心理的大题目,捋读者直接引入富有当代气氛的故事情境中。这些戏剧冲突不可能有的人生况味,包含着深厚的社会内容。
  在人物塑造和情节结构上,不重复别人很难;不重复自己更难。在话题选择到意旨取向,再到风格与语言的营造,无赖派都打上了鲜明的个性化印记,都渗透着不随他人,不趋时尚,我行我素的精神。在艺术手法上,无赖派不太主张情感内容的选择,过多追求情感的表现。他们的小说风格,没有繁复的线索,个性化的话题构思和意旨取向,在整体的艺术表达和风格上,亦有明显的独具匠心和独辟蹊径之处,在别出心裁逸出常规的创造过程中,完成了自己的文本建构。从细微的事物上观察世道人心,揭示战后初期社会的病态生活,说起来并不豪迈,做起来却很有滋味。率真练达,文笔优美,较好地把握了人物的心理状态和性格特点,都传递出积极尝试,努力鼎新的特质,最终具有了普遍的文体探索和艺术实践的启示乃至借鉴意义。不论崇高与卑下,伟大与委琐,只要舒其胸中积愫便万事大吉。这种纯客观的袒露和描摹,渐渐萎缩的道德尺度和愈来愈不确定的生活空间,是世纪末的产物,虽有历史的凝重,却缺少某种形而上的精神层次,但也不应忽视他们也还重视背景对创作客体的烘托作用,并把背景同人物的性格、经历等进行密切联系,靠性格描写来把握人物,而不是靠叙述来展开情节的小说技法,在不同程度上从人物描写反映出特定的人文环境和社会风貌。
  无赖派文学的出现是一种文学现象,也是社会现象。其社会认识意义远远超过了本身的价值:他们提供了一个新的社会视角和一种最新的社会心态;他们塑造的人物,尽管消沉与颓唐,把自己的生命看得轻如鸿毛,却也是实在的,坦白的,充满着情绪流与奇丽多彩的想象,不一定深刻,却是真实的,虽然粗糙,却更显坦诚。一种令传统的沉闷心态难于接受的真实。无赖派这种心理素质是适于浪漫主义创作的。从某种意义来说,我们似也从中体会出无赖派那种强烈的破坏与重建后的现代欲望。当人们面对这种清醒的玩世者,就不能不引起深长的联想和思索。这时,人们就会看到在他们玩世的表皮下,还是裹藏着一些接近于波德莱尔美学情感的、沉甸甸的东西,它往往能够凝聚社会的复杂和龌龊面,通过实践而抵达深层,而徜徉于艺术王国。因此,与其说无赖派的成果是由于它的文学,倒不如说他们只是在自己的作品中,非常真和坦诚地表现出对人生和战后社会的感觉和认识。无赖派作家对他们笔下的所有人都充满了感情,甚至是激情,但惟独缺乏理性的判断和思考,这是他们小说最大的弱点,也是他们属于自己的追求和特性,因其视角的独特和方式的新颖而显得有些“另类”。于艺术的层面看,简单的认识价值似乎的确不如审美效应的价值,但人类社会毕竟需要多种多样的文学,而认识作用又正是文学的一种基本价值的体现。无赖派从一个侧面折射出日本社会正在发生的巨大变化和不同领域、不同阶层人们思想歧异的真相,是现代人虚无灵魂的一部悲剧。
  一个无赖派,可以折射战后日本知识分子向不同方向迸进的历史,也是时代大潮下一支小小的动流。
  
   ① “无赖”这个社会成员属性的称谓是有歧义的,在日文中不是恶谥。
   ① 美国当代女作家芭帕拉 · 戈登在近著《詹妮弗热》中写到,目前美国妙龄女郎出于金钱目的,掀起了一股同腰缠万贯老人结婚的所谓“詹妮弗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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