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吗啡

作者:大卫.朗




  但是,今晚他在楼下,他最新的一本日记搁在膝上。而夏洛特肯定已经熄灯睡觉了。
  电话响了。
  楼上的电话放在床头柜上。响了三下后,夏洛特就会去接,同时另一只手在空床单上摸索着找他。他迅速抓起电话,说:“哪位?”
  “华尔特 · 马基,”电话那头说。
  “发生了什么事,马基先生?”
  “我就指望您了。”马基说,声音坚决。
  是马基的儿子里奥纳多的耳朵有毛病。
  “他现在觉得很痛吗?”
  “我叫他去睡觉,告诉他天亮前只能忍着,可他没法忍。”
  感染性乳突炎,医生心想。他问了男孩的年纪。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是不是像用过药了。不,一定听不出来。
  马基告诉他13岁。
  “好的”,医生说,“现在就带他来我的办公室来吧。”
  “我还想你过来呢。”马基的声音里透着粗鲁。
  于是,医生答应出诊。在低谷公路上驾着车,他心想,这简直是个奇迹,他从来没在注射过药后的深夜出诊。他觉得自己很强壮,小菜一碟——像小号手们常说的那样。他把手举在方向盘上方,车紧贴着有着柔和的黑边的道路前行着,既没有向左也没有向右折。然后他握住方向盘,从阿伯格码头那边的旧社区大厅前开过,经过每年春天都会被水淹没、现在则长满香蒲的低地。一阵风扬起了落叶,在车前灯的灯光里飞舞,“金叶子”这个名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然后他又想到天使,想象着天空裂开了一道口,天使们飞涌而出。他不是一个信徒——完全不是,不过在这样的夜晚他就是这样想的。又开了几英里,他就到了沼泽地,水还是一样的漆黑。
  马基为威尔考克斯开门,引他穿过客厅来到厨房。男孩就在前房的沙发上。马基在炉子上安了一个曲柄,上面的水壶里散发出一种气味,是薄荷味。男孩的脸呈现出火红色,脖子布满了冷汗。他没有马基的方形脸,眼皮耷拉着,显得很忧郁,他的脸略长,双颊尖削。
  肿胀比威尔考克斯预计的要严重。他轻轻地触摸了男孩耳后的皮肤以检查病情。仅仅使用药物已经不够了。
  “已经有几天了吧,里奥纳多?”他问。
  男孩勉强点头答应。
  “平躺下来。”
  马基对他儿子怒吼说:“干吗不早说呢?”
  “你以为很快就会好的,”医生说,“是不是?”
  里奥纳多看着他俩,眨眨眼睛,微微张开嘴轻轻喘气。
  “人之常情。” 威尔考克斯说,他回到光亮的厨房,马基跟在后面。
  “我们得把他送到城里去。” 威尔考克斯说。
  马基又唱了反调,他看上去很倔强,甚至有几分威胁。
  “在这一点上我们有必要多争论吗?” 威尔考克斯说。但是,他立刻又改变了主意,决定接受挑战。“别介意,”他说,“我们在这里也能干得很好。”
  里奥纳多被带到厨房,平躺在搪瓷桌面上,头下枕着叠起来的毛巾,身上盖着床单。医生给男孩的耳后的皮肤作了麻痹,尽管那只能起一会儿作用。
  “我有一个女儿,”他对男孩说,“她只比你大一点。她叫珍妮特,我也叫她底格里斯和幼发拉底河的女王。”
  医生用一只手托着男孩的头,另一只手切开一道口。男孩退缩着,不过被按牢了。从切口处流出的脓液约有三勺,黏稠的绿色脓液散发着令人倒胃的恶臭。“就是它了,” 威尔考克斯说,“太好了。”他继续用防腐液冲洗包扎伤口,并用了大剂量的药。然后,里奥纳多又被安置到前房的床上。
  “现在你就能睡得着了,” 威尔考克斯说。男孩不相信地瞪着他,但是,眼神中已充满疲倦。
  “来一杯吗?”马基问。
  “谢谢,不用了。”
  “不要?”
  “不。”
  “那给你倒杯茶?”
  “好吧,” 威尔考克斯说。他的精神力已经开始萎缩,如果是在家里,他会考虑注射第二剂吗啡的,再来一次。这决不是好主意。他只要想想那晚的情景就够了:当时他视线模糊,跪在楼下的盥洗室呕吐,他的心跳软弱而无节奏,他惨绿色的皮肤就像僵尸。他担心夏洛特会发现他,又害怕不会发现他。差不多过了三个月,他才又拿起针头。他以为自己能戒掉,但是没有。
  马基在桌边坐下。他的手掌向下撑着椅子,好像怕椅子飘起来。
  “孩子很快就会好的,” 威尔考克斯说。他依旧站着,手里提着包。
  “坐吧。”马基说。
  威尔考克斯微笑着坐下。“我只能待一会儿。”他说。
  “我们扯平了。”马基说。
  “现在,我可没这么想。”
  “在冰上的那天晚上,”马基说,“你看上去可是一脸愁苦。”
  威尔考克斯看着他,等他讲下去。
  “你还有那姑娘。”
  “是的。”
  “那我来问问你,”马基说,“你认为我背叛过我妻子吗?”
  “马基先生,我可不敢这么想。” 威尔考克斯说。
  这实际是一种责骂。真相更糟。
  “你肯定他会好起来,”马基说,“他不会失聪吧?”
  “他的听力会好的,”威尔考克斯说,“相信我。”
  “他还要吹小号。”
  “是吗?”
  “他母亲爱好音乐,”马基说,“她希望他能上音乐课。”
  “不会有事的。”
  马基摇了摇头。他说,“你不是也出过一些事吗?”
  “我现在得走了,” 威尔考克斯又站起来说,“我留张处方。记得一定要他吃药。”他拿出空白药方开始写,几个夸张的圈就是他的签名。“过几天我再来看他。”他说。
  马基没动桌上的药方,说:“你还有那个蠢丫头。”
  威尔考克斯的车前灯摇晃着,别克车的后轮在拐角处转了几转后,突然又上了沥青路。他想象着里奥纳多拿着小号在后房里,他希望那男孩在音乐方面具有天赋。除了想象他一边怀念母亲,一边哀声哭泣外,威尔考克斯再也想不到别的了。
  威尔考克斯从后门进了屋,把外套挂在门厅内象牙色的门把手上,听听有没有什么不对劲。他倒了一小杯波旁威士忌端到办公室。三点十分。不,这不公平,他想。她可不是一个傻姑娘,格兰尼——她只是找错了伴。她有她的天分。有那么一会儿,他想起来当他驾驶时,她的双唇在他的耳根边摩挲,路面在向后飞驰,她的声音轻微却充满挑逗。“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杰拉,停车好吗?”不过自那晚在冰冻的沼泽地发生那事以后,他就和她只再见过一次。
  他呆坐了会儿,最后拿出日记写道,“为什么你一直都习惯不了脓液的臭味呢?如果你能习惯那种绿色的东西就好了,它不过如此……那不过是液态的白细胞,人类免疫的产物。目的是什么呢?为什么对血的铁腥味和乳汁的香甜不恶心呢?我以前学过这些吗?”
  他发现自己又一次在想象天空像天花板一样裂开,一簇簇白细胞像天使一样从裂缝里涌出。
  他继续写:如此喧闹究竟为何?
  这时,门口响起了脚步声。他合上日记,撑起自己。
  原来是他女儿。“你在写什么?”她问。
  “哦,你当然知道,我日记的事,”他说,“难道你敢说,你从来没有偷看过?”
  “从没!”珍妮特委屈地说。
  成说谎高手了,威尔考克斯不悦地想着。
  “你怎么那么早就起来了?”
  珍妮特耸了耸肩,靠近书桌。
  “不再睡会了吗?”他问,“要我给你弄点催眠的东西吗?”
  “不。”
  “我有的。”
  “我明白,”珍妮特说,“再说,现在都太晚了。”
  威尔考克斯看了看铜丝镶花的钟,已经是五点零五分了。“是太晚了。”他说。
  珍妮特光着脚,穿着法兰绒长睡袍,领口处镶有缎带扎的蝴蝶结。她的头发浓密,像夏洛特,不过不是夏洛特那种亮丽的金黄色,这会儿乱蓬蓬的。她的脖子很长,尽管月经来潮已经整整两年了,但是胸部还很平坦。若不是因为她的眼神——警觉,毫无朦胧可言——她也许能成为马克思菲尔得 · 派力士(maxfield parrish)画笔下的模特。
  “你的脚不冷吗?”他问。
  “有点。”
  威尔考克斯问他女儿是否认识一个叫里奥纳多 · 马基的男孩。
  珍妮特摇了摇头。
  “他是吹小号的。”
  “不认识。”她答道。
  “我以为你也许会在学校听说过。”
  她双臂交叉着,站在一边,胸部随着呼吸而起伏,重心也随之转移。
  过了一会他又问,“有没有什么事使你感到困扰吗,我的甜心?”
  “没有。”
  “你可以跟我说。”
  她当然不会。
  “总有些事在困扰着我们的心灵,” 威尔考克斯说,“它是个易怒的器官。”
  他露出微笑,却毫无任何回应。
  “我很好,”她说,“我没有郁郁不乐。”
  威尔考克斯暗自笑她用这样一个词来形容眼下的氛围。“一切顺其自然吧。”他说。这回轮到她点头了,他想他们是彼此理解的。
  “饿了吗?”他问道,把日记放到一边,站起来,手碰到她的头,手指插进她的乱发堆里梳理着,她显然接受了。
  珍妮特跟着父亲通过昏暗的过道来到厨房。他打开冰箱门,看了看亮着灯的搁物架,又关上门。
  “你知道怎么做咖啡糕吗?”他问他女儿说,“那种带酥皮的。”
  “那本棕色的书里写的有,”珍妮特说,下巴抬了抬,“《芬尼农夫》。”
  威尔考克斯把书拿下来,找到那一页,有几处因沾了油而呈半透明状,还有他妻子潦草的黑体字迹:“杰拉尔德喜欢吃”。
  “这里面不放酵母吗?”
  “不放,爸爸。”
  他找出所需的配料,以及咖啡听头。配方很容易。他忙活了几分钟后,把烘锅放进了烤箱。
  “最好定时。”珍妮特说。于是,威尔考克斯就定了时间。
  他收好碗碟和用具,放进水槽,打开水龙头冲洗。他侧着头对女儿说:“干吗不去叫醒你妈?”
  “她不会那么早就起来。”
  “哦,这我知道,”他说,“但是,去吧。告诉她这是她绝对不愿意错过的。”他甩了甩双手,又交叉夹在腋下弄干水,看着女儿的眼睛说:“就这么跟她说,说‘他说你绝对不愿意错过的。’”
  珍妮特不再反对。事实上,在她离去时,他察觉到她的嘴唇上透着一种同谋的默契。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她的拖鞋踩在楼上厅道地板上的声音。
  他走过去,站在后门口,看着透过光秃秃的栗树枝照射下来的银白色的月光。他并不觉得很糟糕。他在颈部与颅骨的交接处感到疼痛,不过很快就会好的。吃点东西会有用的,咖啡因也行。今天晚些时候,到下午时他会感到疲劳的,他不喜欢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如果到时候办公室没有人,也许他能溜上楼,躺下来闭会眼睛。如果不行,疲劳也自会过去。他想象自己在新的一页上开始记录:11月18日,为夏洛特做了一块咖啡糕。也许,他还会记下夏洛特就这一异乎寻常的事所作的评论。也许,她还会注意到他上了楼,便紧随其后,低声耳语,向他说些挑逗的话语。也许,后来他还会写:夏和我在晚饭前打了个盹。他看见一条黑狗摇着尾巴从院子中穿过去。过了一会儿,闹钟响了。他的整个上半部身子惊得一跳,好像被人从身后抓住。然后他才喘过气来。
  他从烤箱中取出烘锅,闻到一股肉桂的甜味,然后学夏洛特的样子用牙签在中间戳了个洞,蛋糕齐齐整整,水分已经干了。他把锅放在铁丝架上,往渗滤式咖啡壶里加水,轻轻拍着把咖啡倒进壶里,打开火。他听着妻子的动静。他想象她起床,披上晨褛使劲扎腰带,穿上蓝色的尼龙拖鞋,然后整理整理自己浓密的头发。独自在厨房等待的时候,他突然想到,将来他死后,他的那些日记会怎么样,他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他还不到50岁——到那时抽屉里还会再多增加几本呢,这些记载着他日常所思的软封皮本子,上面有他唠唠叨叨询问自己的话?还要过多久,他才能放松警惕,让余下的时间轻松流逝——在针头扎进之前,手臂内侧感受到的那股寒意,里面是循环流淌的温暖的鲜血?他想象着日记码成一堆堆地,啪啪啪地被翻阅着,一本接一本。它们要得到怎样的处理才会让他宽慰呢?那又如何呢?说也奇怪,他并不为此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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