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吗啡

作者:大卫.朗




  大卫 · 朗(David Long)是当代美国较有名气的短篇小说家,他1948年出生在波士顿,1970年进入艾尔比奥学院,获得文学学士学位,四年后在蒙大拿州立大学取得美术硕士学位。同年正式开始写作,1981年其处女作、诗《早早归来》发表,次年出版了短篇小说集《失火之家》,获得圣劳伦斯大学小说奖。朗笔下的故事多半发生在他家所在的蒙大拿州。以文笔细腻舒缓见长,擅长静态描写。《吗啡》是作者发表在《纽约客》上的短篇小说,主人公医生威尔考克斯性格细腻、耽于幻想,和妻子过着不咸不淡的婚姻生活,生有一个女儿。但是,在三口之家的美满表象下面却隐藏着秘密:医生不仅背着妻子给自己注射吗啡,而且还另有红尘知己,一次偶然的事故使他的韵事成为别人的把柄,时常会受到小小的要挟。就这样,一个中年男子的生活就在幻想和现实之间平淡地向前推进。
  
  编者
  杰拉尔德 · 威尔考克斯是个英俊的男人,个头瘦长,黑色的眼睛流露着慵懒的神色,柔软的双手十分灵巧。他在蒙大拿州的斯派里当耳鼻喉专科医生。他有过酗酒的历史,但那已经是过去时了,婚礼上喝香槟,晚宴时来点葡萄酒,也只是一两杯即止。他并不像控制欲很强的人,你尽可以逞口舌之强,他只慢慢地品他的酒,丝毫不表现出关注。
  “这样会使你显得乖僻,你又不是不知道?更别说要你开车和朋友四下逛逛,或者让人们信任你了!这只是个小镇。我干吗要唠叨这些呢?”
  他妻子夏洛特这样说。波恩·夏洛特·蒂明斯(她的姓和“羞怯”的读音相近,人们常拿她的名字开玩笑)和他结婚已经有二十二年了。她是一个性格直率的高个子金发女人。“杰拉尔德,”她说,“我已经四十四岁了。我从没想过会变成一个穿着紧身褡、长着双下巴的女人。”她把下巴上的赘肉捏成一堆,看起来就像火鸡下巴的垂肉,带着明显的不屑,叹了口气,显得很夸张。关于他们的婚姻,她近来评价道:“这可不是桩上算的买卖,杰拉尔德。这完全是另一码事。我说得够明白的了吧?”
  “亲爱的,”他装作听不懂,“我对你的感情可是丝毫也没有改变过——事实上那越来越深沉,越来越复杂。”
  可是,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不过谢天谢地,这样的抱怨并不常有。人生——平静地从一个阶段跨入另一个阶段,偶尔会有热情复苏的时候。
   他们惟一的孩子珍妮特长相一般,有些书卷气,肚子里藏得住话,和杰拉尔德一样瘦长。她最近要求父亲不再管她叫“我的小豆子”。
   “那你想我怎么叫你呢,”他问,“珍妮特,幼发拉底河的女王?”
   “不要那么刻薄,” 夏洛特对他说。
  他说他不是刻薄。“你不会也觉得我刻薄吧,亲爱的?”他问女儿。
  女儿冲他眨了眨眼睛,然后眯成缝,说:“不,爸爸。”
  去年,她读了《小妇人》,而今年——1959年——读的是约翰·奥哈拉的作品。当时,杰拉尔德在找订书机,却无意中在她的东西里发现了这本书。“在这个家里,我们不会去审查一个人读什么书的。”当他把书中的某一段翻给夏洛特看时,她这样说。
  杰拉尔德大声地念起来:“‘他吻着她,把手放在她的胸上。她没有把嘴从他的嘴上移开,她解开了自己的上衣。他发现她穿的仅是一片假领而不是件衬衫后,他把手探进了她的胸罩里抚摩,直至手完全拢住她的乳房。’”
  夏洛特挑高了眉毛,脸贴近了他的。“哦,亲爱的,”她说,“你不想把手探进我的胸罩吗,杰拉尔德?你不想用手拢住我的乳房吗?”
  现在他得出了一个结论,他们家的每一个人都是肚子里藏得住话的。同一屋檐下,三颗心中各有不同的秘密。
  几乎每晚他都要在日记里涂上几行。他记下传染病的流行与停止。如果哪天他和夏洛特去看了电影,他的日记里就会出现影片梗概,那将是一篇精要的影评。如果他觉得重要,还会记天气情况:今年夏天真是反常,一直都很阴郁;或者,昨晚被暴风雨吵醒了,珍妮特因为害怕着火而钻到我们床上……给她解释了这种可能性有多小;或者,中午在街区闲逛,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撒在街面上。
  时而,还有这样的内容:上午给D夫人看病,迫不得已告诉她肿瘤已经转移到食管。没想到她的反应却比我想象得要淡泊。
  日记再向前翻几年——1952年,1949年——他发现也有他看不懂了的内容:巴格诺尔德的事依然让我烦恼。
  没有一点头绪。
  奇怪的是,他几乎不看自己过去写的东西。他并不沉溺于日记。即使再次看,他也说不出是什么使他苦恼,除非他当时乐意记下详细的经过。但是,不写日记他却会手足失措。
  不管怎样,酗酒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是历史了,他也不怎么想念。但是现在差不多每过六个星期的某个晚上,他都会在他的办公室——位于普林普敦街118号的那栋房屋宽敞的前厅,高高的天花板上密布着蛛网般的细缝,还有几个房间威尔考克斯家从没用过——给自己注射一安瓿吗啡。接着,他会在日记里记录一些长段落。
  譬如,“我不觉得自己是战无不胜的,恰恰相反,我觉得自己正面对着一股巨大的力量。那股力量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我碾碎,成为粉末。尽管现在的我是如此真实地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再没有什么比——见鬼的——时间的流逝,更让人感到遗憾。”写到这里,他顿了顿。“不——感到是灾难!”他写着,任由钢笔在日记本上发挥。
  他的日记本,有着黑色的软封面,一直是放在他书桌右上格的抽屉里的。那本是个有锁的抽屉,但是钥匙早就不见了。可以想象,夏洛特一直以来都在偷窥他的日记,也许连他们的女儿都一样。一次,他费了很大心思,从自己的头上拔了一根长头发,舔湿后粘在抽屉缝里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这个小把戏是他从一个神话故事中学来的。然后,他又把这事朝好的方面想,自嘲了一番。
  当然,他的日记里并没有包括生活中的全部插曲:譬如,他把车开到结冰的麦克卡夫迪斯沼泽地的那个夜晚就没有记录。那是一个美好而荒谬的夜晚。麦克卡夫迪斯沼泽地的形状像一个满弓,几近正圆,一段两边栽着白桦树的堤将它与河的主河床隔开来。冰面上落下了一层薄薄的雪,风过时,有几处的雪被吹走了。喝过酒的他从沼泽地这头飞快地开车到那头,还不时绕开路面上黑漆漆的冰窟窿。深冬的寒风温和而带着挑逗的气息,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怎么跑到冰面上了?酒精,是的!他去过一家叫“莎蜜”的路边小酒吧。但是,他并没有在那里喝得烂醉,微醺而已,还没到需要人照顾的地步。
  他一边开车,一边唠叨着一个最老最无聊的笑话——嘿,你,站在那儿的那个,我已经爬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山,难道就没个尽头吗?哦,见鬼,陌生人,这儿根本没有山,是你的后车轮没了——这时,咔嚓一声,他自己的后轮真地破冰陷进去了。麦克卡夫迪斯沼泽地并不深,最多也就七八英尺,水里有鲈鱼和白鱼,麝鼠在沼泽地边上打洞。走在冰上的时候,你能看到它们从洞里钻出来,随着你的脚步在水下拉长身体,拖出一串串泡泡。他早知道,沼泽地里有泉口在涌水,使得某些地方的冰面不结实。所以,当他边玩着车技在冰上飞飚,边絮叨着无聊的笑话时,别克车的后半部分掉进了冰窟窿,车突然停下来。显然,向前向后制动多少次都是无济于事的。
  “真倒霉,杰拉。”他的同伴说。
  她叫格兰尼 · 帕克,身材窈窕,却长着鹰钩鼻。她的小腹用文学语言来描述就是向内凹的,像一个浅底盆。工作的时候,他有时会想起来自己的手放在那儿,打着小圈,让她感觉好像很享受。一开始,她并不相信他是个医生,以为他在逗她。
  他们下了车,走到冰上。她披着他的大衣,双手抓着他的胳膊,脚上穿的是一双羊皮红靴,上面的搭扣好似漂亮的红线。夜晚的狂欢已经远去。他们沿着半个小时前还在上面飞驶而过的砾石面斜坡向回走。这时空气也显得不那么温和了。风向山脚猛灌,吹得雪莓和棉白杨树上残留的叶子阵阵作响。就在斜坡不远处,有一所农庄,还亮着灯。他们走近的时候,灯却熄了。
  威尔考克斯瞥见门口邮箱上的名字是“马基”。是芬兰移民,他走在车道上时这样想着。这时,一条狗出现在斑驳的黑影中,从喉底发出一阵吠声,但并没有攻击他的意图。
  一个蒙着灯罩的灯给举到门口来了。格兰尼·帕克不知自己是跟着威尔考克斯好,还是仍旧留在黑暗中好,于是她选择了一个中间位置。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短裤和睡衣的男人,出现在用斜面水泥板做的后门阶上。他长着一张大大的娃娃脸,皮肤白皙,但是粗糙,因为还是深夜,没有修面。
  “是谁?”他问,“有人在那儿吗?”然后,他护着眼睛,“威尔考克斯医生,是你吗?”
  从一开始他知道自己有可能被人认出来,虽然从本质上他并不愿意这样。可是,这个男人又是谁呢?一个病人?还是病人的丈夫或儿子?
  马基朝他身后看过去。“还有人和你在一起吗?”
  医生尚在犹豫,这时格兰尼的鞋子踏在了砾石路面上。于是,他不得不说,是的,事实上,他是和一个朋友一起的。
  马基点着头说:“你怎么那么晚还在外面?”
  医生抹了抹脸,紧张地结结巴巴说:“老实说,我是给困在这儿了。”
  马基表示理解。那姑娘的双手插在医生大衣的深口袋里,一直到肘部。她看起来瘦小,显得突兀而无所适从。
   “我去开拖车。”马基说。
  威尔考克斯叫住他。他只想要用一下电话。虽然,他根本不知道在凌晨一点,可以找谁来帮忙。
  马基转向格兰尼,说:“你最好到屋里等。”姑娘从医生身边走过,上了门阶,穿过黑乎乎的房间,走进点着灯的厨房。
  马基关好门后,两个男人就一起去了沼泽地。马基不慌不忙地开着拖车,医生则站在拖车后半部,双手抓着椅背。这时,医生明显感觉到了寒冷,同时想着,一切都会好的。
  马基坚持他一个人来干。他蹲伏在冰上,把拖车链条挂在别克的底盘上,嘴里咕噜了几句。他站起来回到拖车上。柴油发动机突然启动,升起一阵烟。别克车的后轮在起固定作用的锲上打了一下滑,就从冰窟窿中弹了出来。
  威尔考克斯站在一边搓着手。
  马基跳下车,解开链条,“哐啷”一声扔进拖车侧边的箱子里,又坐回拖车。
  一周后,夏洛特在卧室里边脱衣服边问:“你还记得艾丽特·布莱德索吗?她说她哥哥有一天帮过你。”
  艾丽特 · 布莱德索的哥哥?
  “帮你弄车,是补胎之类的吧?”
  “哦,那事,”他说,“是的。”
  “没听你说过。”
  “我想是没有。没说。”
  “他们挺倒霉的。”夏洛特说。她提醒他说,沃尔特 · 马基的妻子过世了,她还去吊唁过。在以马内利-路德教堂?当时下着瓢泼大雨?听她说话的腔调,这事一般人都该记得。
  他把袖口链扣扔在梳妆台上的木托盘里,审视了他妻子一会儿。没有责难他的意思。
  他简略地回忆了后来和格兰尼·帕克回镇上的经过。在回镇子的路上,他从皮盒里取出一瓶一品脱装的酒,问她是否要暖暖身。“当然。为什么不?”她说。她喝了一小口,从齿间发出瑟瑟声,把酒瓶扔在两人间的座位上。然后,她把头倚在车窗上,合上了眼。他送她回到城里她兰卡斯特街的公寓,但自己没有进去。
  今夜,距那晚已经过去三个冬天了。杰拉尔德 · 威尔考克斯一个人关在前面的房间里,脚交叠着搁在书桌上,听着那边壁炉里火燃烧的声音。第一阵风在他的思绪之湖掀起了涟漪。吗啡,是从鸦片中提炼出来的生物碱……在希腊语中,“morph”表示梦中所见到的某些奇异形态。每当脑海里想到这个字眼,他就仿佛听到已去世多年的祖父威尔洪亮的声音。在世时,老人家每晚都会手扶着拐角柱站在楼梯口大声宣布,如果睡梦之神这杂种敢来找他,他就和他对着干。至今,威尔考克斯都无法把吗啡、睡眠和遗忘联系在一起。除非哪天他使用过量,或者累坏了,否则他能超越吗啡产生的粘湿催眠的效用,而达到一种他认为是至高的精神境界。
  或者说,这是他的目标。
  他的妻子躺在楼上的卧室里。她最近在啃一本关于米开朗琪罗生平的书。书非常厚,她只好在书下垫个枕头。她会大声朗读一些段落。“被绑在高高的绞刑架上,他怎么受得了呢?”她说,“哦,那个教皇,那个朱利叶斯,真是魔鬼。”
  当她转身看他有没有在听时,他听到她头颈发出“咯咯”声。她还没来得及责备他,他就说他一字不漏地听进去了。暗地里他很高兴妻子一直都非常关心医院附属的斯派里高尔夫球俱乐部的琐事,诸如准备沙司之类的。而且她对他们结合之初对生活理念的共同希望尚未完全熄灭。此外,听着她读书,是不是会让人感到愉悦呢?她有着如威士忌酒般的声音,神秘主义作家也许会这样形容,虽然事实上那是她喉咙上的息肉造成的。有时,她会放下书,问他有关病人的事,麦克威卡姐妹,华伦和伊沙贝尔,那个身高六英尺的病人,还有退休护士,那个喉咙被刺刮伤的罗马斯尼女孩,诸如此类,以及游行的事,从早到晚。他不应该把他们的病症讲出来,然而他把真实情况全告诉了夏洛特,没有漏掉一样。如果她知道他在开小差,她也看不出来,如果她知道他又回忆过去了,她还是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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