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独角兽

作者:小池真理子




  他是在教我什么深奥的事理,是在告诉我以前从来没有思考过的东西——她这么想着。
  猫无声地走过来,把柔软的身体偎靠在女人的脚边。
  “你瞧!”版画家说着,微微地笑了。
  那是一种令人备感孤寂的微笑。
  但是,女人感觉得到自己的心灵得到了净化,内心充满着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幸福感,她也笨拙地露出了微笑。
  到了四月,女人有时也和版画家一起坐在桌子边用晚餐。
  并不是版画家提出希望她一起吃饭,而是在帮佣着的时候,版画家开始有事无事和她说话,女人专注地听着,随着时间的流逝,最后自然而然地“如果会喝的话就一起喝吧”,于是便坐在一起用餐了。
  版画家用平静的语调,向女人诉说着绘画、诗歌和小说,还说起在国外发生的、女人不太了解的事情,以及遥远的宇宙,有时还说起电影和话剧,还有音乐。
  她觉得多听听版画家的话有好处,有很多话她听着也是一知半解。尽管如此,她总是非常入迷地听着版画家的絮叨。
  版画家叙说时的语言,会一直渗透到女人的内心深处。但是,无论版画家使用什么样的语言,语调里总能感觉到冰凉凉的水在哗啦啦地流淌的悲哀。
  那是一种无可言状、让人不知所措的悲哀。女人心里想,他为什么会这么悲凉呢?越是这么想,就越是觉得版画家不停地叙说着的语言,每一个词语都显得孤零零的,让女人感到极其忧伤,忧伤得难以自制。
  在这样的生活中,不知不觉地到了太阳迟迟不落的季节,院子里充满着花儿的馨香。在风止雨霁的晚上,在附近流淌着的水渠边,传来青蛙的喧嚣声。
  有时,女人到了晚上也不想回家。在伸手想斟酒却冷不防碰到版画家手指之类的时候,女人有时也会感觉到一阵麻痹似的愉悦。回家独自躺在被窝里,女人会产生一种幻想,幻想着自己被版画家抱在怀里。
  我喜欢上他了?女人心里想。
  女人从来没有过恋爱之类的感觉。平时总是男人情急慌忙地要求做爱,她只是有求必应。喜欢还是讨厌,痴迷对方还是被男人迷上,如此之类的情感,对女人来说,是一个未知的世界。男人与女人,就只是肉体与肉体的接触。
  面对这样的女人,版画家叙说的语言变得更加丰富,语调更加充满着悲哀。有时能感觉到他不是在对着女人说话,而是在对着自己诉说什么。
  词语在静静地、静静地流淌着。流逝的时间在词语的间隙发出潺潺的声响消失了。与版画家度过的夜晚是丰满而又让人憋得喘不过气来。
  在叙说的过程中,版画家时而突然停住话头,流露出带着阴影的表情,目光凝视着空间的某一点。每次,女人都想要探找他目光前端的某种东西。
  版画家忽然抬起头,用凝聚着哀伤的目光注视女人。女人知道他的瞳子里映现出来的,不是她的影子。正因为知道,女人也直率地注视着版画家。
  在目光交织的隙缝间,羽虫在飞舞着,小小的飞虫发出“咿咿”的扑翅声,仿佛在呼唤:我才是现实。
  那年五月,版画家用手枪击中太阳穴自杀了。
  女人与平时一样,快到中午时去版画家的家里,窥探画室时,发现版画家脑袋打飞了,倒在地上。
  画室的一面墙壁上溅满血迹,让人联想起紫酱红色的美丽绘画。
  版画家没有留下遗书。警察来了解情况,女人颤抖着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版画家的妻子和儿子从东京赶来了。妻子有着奇怪的体型,面孔很小,像母鸡似的,惟独脸部和腹部凸出。儿子长得瘦削,二十二三岁,也许是在哪家公司里当业务员,穿着深藏青西服,怀里抱着黑色手提公文包。
  两人都根本没有走进画室去的意思,只是在居室里抽抽嗒嗒,坐立不安。
  你是谁?妻子问女人。
  我是帮佣的家政妇。女人回答。
  妻子露出厌恶的表情望着女人。这是一副轻蔑的表情。
  什么自杀!妻子咬牙切齿地说道,后面又吐出了一句:有这么烦人的!
  妻子的眼睛里有流泪的痕迹,但这不是悲伤或气愤或惊讶的眼泪,只能看作是冷不防被卷入天灾人祸时的眼泪。
  女人把版画家养着猫的事告诉妻子。在警察进出的繁忙当儿,它不知去哪里了,但早晚会回来的。女人问妻子怎么办才好啊。
  妻子回答说:猫这样的东西,我们不能领回去收养,我讨厌动物,何况这猫是丈夫自己要养的。
  但是,如果不去管它,会变成野猫的。女人说道。
  妻子催促着儿子去了走廊,两人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不久妻子返回来,把用薄纸包着的小纸包递给女人,说是喂养猫的钱。
  女人转过脸去,没有接受。妻子马上把纸包收了起来,只是说了一句:拜托你了。
  白猫没有回来。女人久久地等着它,但是它没有回来,简直就像为了悼念主人的死亡而去冥冥的远方送葬了。
  女人每天用她原来帮佣时配的钥匙去版画家的家里。因为她觉得,万一猫突然回家,家里却没了人的气息,这太可怜了。
  版画家的妻子说,房子必须到夏天才能够打扫。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怕麻烦。
  到夏天之前,房子就这么扔着没人居住,所以水电煤全都中断了供应。因此,女人不管什么时候去,房间里都显得很昏暗。因为无法烧水泡茶,女人去时还带着小瓶矿泉水。她心里想,如果猫回来的话,就和它分着喝。
  版画家开枪打脑袋自杀的画室,业者已经重新给墙壁涂了漆,变得很整洁了。她想起妻子说过,不能每次来整理房间都看着那满是血迹的墙壁。女人心想,如果换了她,她决不会那么做的。
  那些血迹非常美。小小的、细如针尖的众多红点,就像冷不防被强风刮着横向散过来似的,宛如甜蜜的石榴果汁。女人心想,这是版画家在这世上最后留下的一幅最美丽的作品。
  开始的时候,女人只是白天抽空来一趟,看看猫有没有回来。她吹着口哨,咋着舌头,呼唤着猫的名字,在房子的四周不停地探寻着。
  厨房门的下边开着一个小洞,供猫自由出入。女人把盛猫食的盆子放在厨房角落,每天换上新的食饵。
  但是,每天这么重复着,女人开始隐隐觉得,猫有可能趁她不在的时候回来。她只要把食饵放着,猫能回来吃到,也许就可以活下去。但她觉得,如果那样的话,猫会很可怜的。
  不久,女人开始在房间里等猫了。等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有时也在房间里待一个下午。
  她丝毫也没有感觉到这房间里不久前还死了人。女人没有感到害怕。房间里漂浮着的静穆,与以前没有丝毫的改变。她仿佛觉得,此刻画室的门静静地打开,版画家从里面走出来,将手臂伸进轻薄的外套衣袖,脸上毫无表情地说要出去散步。
  版画家平时的生活状况,版画家的忧伤,依然清晰地留在这房间里,也许只是时间的轴心稍稍有些倾斜罢了。
  即使在房间里,也没有事情可做。女人只是默默地、呆呆地坐着,望着院子。
  女人想起版画家对她诉说的每一句话。“回想”变成了留给女人的惟一的喜悦。
  女人屡屡在头脑里浮现的、而且不厌其烦地回想着的,是有关独角兽的话。
  女人清楚地记得版画家向她说起独角兽时那宁静的表情,沉稳的面容,微微露出笑意的嘴唇的蠕动,注视着她时眼睛深处凝聚着的小小的光亮。
  开始下雨了。昨天、前天都下雨,还以为雨要停,不料又下起来了。是像梅雨季节似的哗哗的雨帘。
  还只是傍晚,四周却已经有些昏沉。院子里笼罩着薄雾似的暮霭,仿佛流淌过去的淡淡墨汁。
  传来雨滴敲打树梢和茂盛的草叶的声音。雨滴滋润着泥土,泥土散发着清香,清香里混杂着树液和果实的馨香。
  我在等待什么?女人渐渐地不明白起来。是白猫?还是独角兽?抑或是版画家?
  女人仿佛觉得在雨幕下的院子深处,在带刺的山楂丛中,白色的、美丽的、长着一只角的幻想中的动物,眼看着就会出现。女人觉得,随着独角兽的出现,版画家也一定会回来的。
  女人觉得自己的心灵非常清新,清新得十分忧伤。
  女人只是一个劲地等待着。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