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独角兽

作者:小池真理子




  女人三十二岁,已经到了不能称为“女孩”的年龄。
  但是,女人知道自己在男人的眼睛里,总是像一个小女孩。不知道是因为她体态轻盈,还是因为她身材窈窕,还是面颊胀鼓鼓的,使她的整个脸庞像一个小女孩,或是因为玩世不恭的举止会让人联想起少女的形象,总之只要女人在那里,男人们就会经不住引诱似的往她的身上靠,简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有人约她,拒绝的话嫌麻烦,于是便跟着去,男人要她做的事也都千篇一律。女人对这样的事情已经习惯,因为都是同一件事,好像盖图章一样。
  仰天躺着,还不十分熟识的男人的手指和舌头在她的身体上爬行着,她对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她已经习惯于发出愉悦的喘息声。她已经学会按照男人的要求,为男人做出各种奇怪的姿势。
  最后回家时,男人给她几枚一万元的纸币,她已经能默默地接过来,塞进自己的手提包里。接钱时的手势也非常灵巧,内心里丝毫没有感到不妥。
  然而,男人离开房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女人也总是在想着同一件事。
  就是,希望自己快快长大。
  她希望自己年龄再大一些以后,既不是女人,也不是女孩,像一支用过的残烛似的,孤零零地站立着。
  在镰仓的老房子里,住着一位版画家。他是女人打工的那家酒店里的常客。他正在寻找家政妇,于是便问女人:你,不想来试试?……
  这是一家很低级的酒店,紧靠窗户底下流淌着一条臭水沟,酒店里臭气熏天,招牌上写着“高级居酒屋”,这是懵人的。
  女人在来这家小酒店打工之前,已经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她曾穿着工作服在一家小企业的总务科干过,但那种工作不合她的脾性,她打过的零工大多与饮食店有关。
  有位客人一边喝着烧酒一边将手指伸进口腔里,用指尖剔着牙缝里的烧鸡渣滓。这样的客人会和版画家凑在一起,这种组合总是让人难以置信。
  女人与这位客人也曾几度共眠,也许因此更会有一种不和谐感。
  客人经营着一家不动产公司,在做旧房子的中介时,认识了那位版画家。版画家有着一种艺术家的气质,很难侍候,但一旦遇到现实问题,便会束手无策。这位客人很爽快地接受了他的求助,介绍业者为他割院子里的杂草,还为他修缮旧房,这样一来二去,虽说关系还不是十分密切,却也已经心思相通了。
  据这位客人说,版画家看上去不那么有钱,单身生活,需要有一个能帮助他料理家务的人,他曾经向这位客人打过招呼,说如果有信得过的人,希望能介绍一个……
  那个人,他有多大岁数了?女人问。
  “这个嘛……大概有五十岁了吧。”
  “夫人和孩子,有吗?”
  “已经分居了呀!为什么分居,我不知道。那位先生,你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不善辞令,没有必要就不会开口说话。平时很少有笑脸,所以有时还怀疑他是不是在生气,不料却也不是生气。嘿,人们说的艺术家,也许都是那副模样吧。”
  “住在他家里?”
  你想?客人脸上忽然绽开了贪色的笑容:“是钟点工,是钟点工啊。或许,你觉得还是住在那里,陪着睡觉好?嗯?”
  女人朝客人轻轻地瞟了一眼,有些看不起他的样子,嘴里轻轻说了一句:“混蛋。”于是,客人抽动着咸鳕鱼子似的嘴唇,越发色迷迷地笑了。
  女人居住在大船。说起镰仓,离女人的住宅很近。客人说那位先生是搞版画的,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工作,女人还不十分清楚。在她的脑海里,只能够想象出在幽静的画室里孤寂地工作着的、脸色苍白的中年男子的形象。
  为难侍候的艺术家打扫房间、做饭、修剪院子里的草,此类事情可以轻而易举地应付过去。如果说他这个人沉默寡言,那就更求之不得了。
  陪着满嘴荒唐话的男人,为他烫酒,面对男人下流的玩笑话,还要温顺地赔笑脸,不觉时间飞逝,等到清醒时,霓虹灯已经光怪陆离了,然后就是躺在廉价旅馆的床上。每天过着这样的生活,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女人早已经腻味了。
  渐渐地,女人想要过平静安稳的生活了。纵然那位版画家向自己伸出手来,也只不过是如此,这正中下怀。如果对方是那么喜欢文静的男人,女人甚至觉得在佣金中加入睡觉费也无妨。她对那样的事已经能淡然处之了。
  这时,女人才第一次发现自己对这臭水沟里臭气与酒气混杂在一起的气味,从心底里感到厌恶透了。
  试试看吧。女人说道:“不过,那位先生,他同意我去吗?”
  “我去说说看吧。”客人一口答应, “岂止是同意,也许会垂涎三尺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说的意思。客人诡秘地一笑,小声说:“可是今天夜里呢?我们已经有很久……怎么样?”
  女人只是厌恶地蹙起眉头,没有回答他的话。随便吧。那样的事情,全都是顺其自然的。
  就像流动着的水那样,顺其自然地生活着。女人心里暗暗地想,今天夜里还是那样吧。
  女人没有接受过正统教育。她没有想赚钱、想和有钱男人结婚之类催人奋进的志向,与为了某种目标而生存的生活方式也毫无缘分。
  女人总认为原因在于自己的家庭不好。她曾经诅咒过自己的父母。然而,近来她也不去想那样的事情了。
  女人心里想,自己即使接受过与别人同样的教育,也会对社会上的事漠不关心的。她不喜欢看报,也很少看电视新闻,她根本就没有听音乐、欣赏绘画、观赏电影之类的乐趣。她记得自己手上最后一次捧着称为“书”的东西,离现在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了。
  然而,女人从很早的时候起,就开始注意到自己内心深处有着静静的、然而却是狂澜般的风暴。风暴从她懂事的时候起就开始了。因为在内心如同狂澜一般的时间已经很长了,所以女人有时猜想,这样的话,自己大概会生出一个狂野的孩子来。
  然而,女人不知道如何用语言来表现自己这样的感觉。女人不善于表述,不会把某种感动、喜悦的心情或郁闷的情绪变成语言表达出来。
  因此,在女人的情绪中,长期郁积着无法用语言表现的情感,而且越积越多,无处发泄,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动弹。
  女人不会发泄自己的情绪,只好依然这样浑浑噩噩地生活着,从来不表露自己的心迹。她的脑海里从来就没有“这样下去行不行”之类的不安。
  只要有男人向她伸手,她就接受。和男人一起睡到天亮,起床,再迎来黑夜。这样的生活,只要默默地接受,就能平静地过下去。没有必要去回顾它,已经过去的日子只是如同死了一般。
  因此,在版画家的家里帮佣的时候,即使走进画室,面对着版画家雕刻的许多作品,女人的脑海里也浮现不出任何话语来。
  事实上版画家制作的版画都非常雅致。正在制作中的版画暂且不说,已经完成的版画都非常精美。
  画室里淡淡地倾洒着冬日的阳光,四周染着柔柔的白色。在这白色的外面,隔着窗玻璃的院子里,竖立着冬天枯萎的树木。
  女人伫立着一动不动,她的全身笼罩着某种无法言状的厚实的感动。也许可以用“漂亮”、“真美啊”之类的语言来表现,但女人保持着沉默,一句话也不说,她在心里一个劲地告诫着自己:我只是一个女佣。
  版画家也沉默着。他从来不会回过头去思考那种幼稚的情愫。这里是我工作的场所——他只是这样硬逼着自己。
  是硬逼着自己……这就是女人对版画家的最初印象。
  他既不是愤怒,也不是在表现自己的不悦,只是用冷冰冰的目光,像冷水淌过似的眺望着走过他眼前的人。他有着一种忽然要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内心里、紧紧地关上心扉的感觉。
  听说他有五十岁,但外表看起来还稍稍年轻些,可以说估计不出他的年龄。
  女人在没有见到他之前,头脑里想象出来的,是艺术家类型的苍白瘦削的身材,不料他长着厚实的胸脯,手臂上肌肉发达,因此,沉默寡言反而使他有着一种威严感。
  女人不知道他为什么与妻子分居,孤苦伶仃地独自住在镰仓谷户的一个角落里。看起来他也没有情人,用不着害怕被妻子知道。打来的电话,一般都是画廊或与工作有关的人,版画家甚至讨厌去接那些电话——他让女人接电话应酬。
  也没有朋友来访。在投递来的邮件里,没有一眼就看得出的私密信件。
  版画家日复一日地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有时也跚跚地出去走一圈,他称之为“散步”。但不到两个小时他就回来,再次把自己关在画室里。
  正儿八经能称为“吃饭”的用餐,一天只有一次。到了傍晚,他坐在女人准备好的饭菜前喝酒,女人说“我这就回去了”,他“呃”地点点头。每天就这么一句话。
  版画家从来没有向女人流露出贪婪的目光,或者有过好色的举止。岂止这样,在他的眼里,那里好像根本就没有什么女人。
  版画家不正眼看女人一眼,也不和女人讲话。偶尔女人说“今天天气真好”,他也只是点点头,不作回答。他要女人为他沏一杯咖啡到画室里,女人送去时,他头也不抬,只是说一声“谢谢”。
  版画家养着一只猫。是一只全身雪白的大猫,名字叫“洁白”。猫很可爱,只是眼睛乌黑,仿佛凝聚着幽暗中的墨黑,还带着湿润。这只猫与其说是可爱,还不如说和它的主人一样,有些硬逼着自己,给人冷冰冰的印象。但不可思议的是,它对女人很亲近,女人叫它一声“洁白”,它就会靠上前来。
  按照版画家的吩咐,给它喂食、换水,在洗手间的地上给它换砂,这也是女人的工作。
  猫是不允许进画室的,所以版画家工作的时候,它就偎靠在女人的身边睡。女人在厨房里洗鱼剖肚,它就倚靠在她的脚边,“咪咪”地高声叫唤。
  渐渐地,猫甚至愿意爬上女人的膝盖了。这白色的动物,像一个肥胖的婴儿那么沉重,女人马上就喜欢起它的重量了。
  女人去版画家帮佣,已经有两个月了。
  三月底一个风和日暖的寂静的下午,在准备晚饭之前,女人走到院子里,陪着猫玩耍,版画家从画室里走出来。
  女人不知道版画家在身后看着,她抚摸着猫的背脊,和猫说着话。
  版画家对女人说道:“你是第一个啊,‘洁白’这样亲近你。这只猫,以前从来没有和任何人亲近过。”
  女人听到版画家的说话声,感到有些意外,马上站起身来,一边拿围裙揉着手,一边只是怏怏地说了一句:“是吗?”
  女人知道应该再说些其他什么话,比如“我很高兴”啦,“我很荣幸”啦。
  然而,女人不习惯那样的措辞。无奈,她只好不说话,于是版画家朝女人望了一眼。令女人没有想到,那是一种随和的目光。
  远处,栗耳短脚鹎在啼叫着。女人从版画家的身边穿过去,脱去脚上的拖鞋,走进了房间。
  版画家很亲密地把猫抱到膝盖上。这样的举动,在他是很难得的。他抱着猫,在日光室里的藤椅上坐下。那是一间小小的日光室。猫开始在嗓子眼里发出“咕咯咕咯”的声音。
   “你知道独角兽吗?”
  女人正在收拾居室桌子上的报纸,她回过头来,眨巴着眼睛。
  独角兽?——这句话,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她心里在想,也许是外国的……中国一带的食物名字。
  “在这里,”版画家抚摸着猫,用手指了指猫的头,“是头上长角的动物。当然现实中没有这样的动物。这种动物是想象出来的,只出现在神话里。就像小马那么大吧,是白色的。脑袋和身体都像马一样,下颚像山羊似的长着白色的胡须,头上长着一只长长的角,笔直地伸着,很美丽的。”
  女人点点头。她的头脑里浮想起孩子时在哪个牧场见到过的白色小马。
  “那种动物很难驯服。别看它那样,脾性可暴躁了,有时还会咆哮。不过,只有一个是例外,就是它只对纯洁的少女很温顺。它对清纯的处女撒娇,偎靠在她的膝盖上。独角兽就是有那么可爱。关于独角兽的绘画留下了许多,光看看就很有趣。”
  版画家说到这里,把抱在膝盖上的猫放在地上,脸上微微地聚起笑意,望着女人。女人第一次看见版画家这样面带笑容。
  “‘洁白’简直就像是独角兽。它只对你一个人温顺,只被你一个人驯服。”
  女人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变得红热起来。
  “你这么说……我不是什么处女。”
  “我没有这样问你呀!”版画家毫无表情地说道,“我说的,是猫。”
  女人伫立着低下头,紧紧地握着双手,望着修剪得很短的指甲。
  “我也有过处女的时候……但是,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现在,我已经忘了。”
  “人人都是那样的吧。”
  “我……很脏。”
  “呃?”
  “脏了就死心了。再怎样脏,也都是一样的,而且我和男人……”
  女人说到这里,闭上了嘴。女人有着一种悲凉的情绪,心想自己大概说得太离谱了吧。
  但是,版画家并没有在意她的想法,依旧坐在那里,平静地说道:
  “我说的纯洁,不是那种意思。有的女人,即使与成千上百个男人睡过觉,也完全能保持自己的纯洁。与此相反,有的女人虽然只跟随一个男人,却也是浑身沾满现实生活里的污垢,恶浊熏人。幻想中的独角兽,正因为有着一种分辨那种女人的能力,所以才能够一直活在神话里。”
  女人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版画家。她感到版画家的话很难理解,但又朦朦胧胧地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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