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消化

作者:吉姆.克雷斯




  格雷格医生的手并未伸入很深,就发现了患者肠道内的硬物。可能它们只是某种长得比较大的息肉,并不是癌细胞。可能这些肿瘤是良性的,因为除了他弯腰碰到脚趾时感到疼痛以外,它们显然并没有给这个老人带来很大的疼痛。格雷格医生用他的食指碰了碰在最靠外面的一个肿块。看样子这个肿块没有牢固地附着在肠道上,而是可以自由移动的。形状也很奇怪。这个肿块长得既不对称,也不成漏斗状,但却可以自由伸缩,像一个用石膏做成的鱼类洞穴的模型。“你检查过自己的排泄物吗?有什么不对劲吗?有血吗?”老人摇了摇头,为什么他应该检查自己的排泄物呢?
  格雷格医生并不是一个太敏感和神经质的人。他努力从老人体内取出几小块息肉,并把其中的一块放在一个装标本的带盖小器皿中,贴上日期和标注,准备送往实验室,他把余下的放在一个盛有纯水的无菌小袋中。格雷格感到疑惑了,但医生通常会产生这种疑惑的。让实验室给它标注吧。格雷格医生扶着老人的肩膀,送他到门口,并嘱咐说:“吃点温热的橄榄油。”
  实验室需要一个月时间来分析这些样本。而格雷格医生也认为他没有必要急着打电话去询问化验的报告,毕竟事情并不是十分紧急。对于一个八十三岁的老人来说,他的身体状况算是很健康了。一个月时间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呢?化验报告不久就出来了。事实上,老人却在他最后一次来诊所后的一周内就去世了。他是死于突然中风,事先也毫无预兆。在第二天的早晨,老人的邻居打电话给格雷格医生,并领他到尸体旁。老人一定是在前一晚去世的。他当时应该是正拿着水管站在小花园里的。在老人的精心照料下,虽然经历了几个星期的干旱,花园里的草地和灌木却依旧绿意盎然。水龙头整夜未关,老人平躺在一浅滩水中。
  为了避开那滩水,一些小蛞蝓爬在老人的衬衫和裤子上。周围弥漫着一股潮湿且夹杂着泥土的气息,如同老人的呼吸,那是植物的味道。就这样,他可以算得上是寿终正寝了。
  实验室送来了化验报告和发票。样本的化验结果为:“无害”,“良性”,“类似植物的成分,含83%水,2%蛋白类物质,9.1%树胶,4.2%糖,1.1%菊粉。”格雷格医生把他存放在无菌袋中的“息肉”拿到灯光下,外表看上去比以前隆起了很多,而袋子里的浓缩液体则泛出一层银色。格雷格用支票付了账,心想:这简直是劳民伤财,因为他已经不能够再把账单交给患者本人了。他把这块膨胀的息肉放在窗台上。虽然老人已经死了,但他并不想马上把它丢弃。有了充足的热量、阳光和水分,这一小块类似植物的东西长出了一对小小的嫩黄色的芽,皱起的部分也渐渐地舒展开,那一块有弹性的地方似乎正孕育着花苞。一个小芽渐渐地变红,舒展,成长。这个老人的息肉居然能发芽,格雷格医生把它移植到一个玻璃盆中,并在底部盖了一层湿润的面巾纸,天天给它浇水并不定期地施肥。不久,盆中就长出了三个绿枝和更多的小芽,而盆底那细如棉绒的根须却紧附在潮湿的面巾纸上。格雷格医生还必须每天除去爬在茎上的蚜虫。一天,格雷格医生要为一名女病人检查受损的脊柱,他让她靠在窗台的位置,那块球茎立刻进入她的视线。她竟然没有发现那是块肿瘤,接着又会发生什么?“我自己从来不种这些东西。”女病人说道,“这是块生姜的根吧,是吗?或者是洋蓟?尝起来味道如何?有异味吗?”格雷格医生把这块“息肉”放到鼻子下面,似乎又闻到了老人的气息。“你必须把它挖出来,种到盆里,”她又说,“这样是种不活的。”
  格雷格医生让他的护士去商店买了一个花盆和一些复合肥。然后他将这块发芽的“息肉”移植到土壤中,移植的时候只损伤了几根小嫩枝,接着他把这盆植物放到诊所的前门外。一些前来就诊的病人常把烟灰弹在花盆里,有时也朝里面吐痰。土壤因此倒变得肥沃。盆里的这株植物很快地又伸展出三根茎,并且长满了浓密的叶子,到了夏末时节,便开出了三朵并不起眼的黄色小花。一些回诊所取药的病人经过门前,都忍不住要弯腰闻闻花香。黄色的花瓣上爬满了小小的象鼻虫。在园丁的帮助下,格雷格医生终于确认老人的诊断结果。这块息肉其实是洋蓟,或者也可称为加拿大土豆,并不是块生姜。
  到了九月份的时候,植物的茎叶渐渐地干枯,凋萎,而花盆则渐渐成了一个烟灰缸。十一月份的时候,格雷格医生抽空把花盆搬到诊所后面的院子里,接着又把盆里的泥土移到另一个塑料袋里。他想把盆子洗干净,种一棵紫苏或月桂进去。台阶上长出星星点点色泽鲜艳的小植物。格雷格医生把它们挖出来,种到空的盆子里。它们闻起来有一股油烟味。“它们总是带来不少麻烦,”他的护士说道,“除了在汤里!”那天晚上,格雷格把这些小洋蓟带回到家中,他没有打算削皮,因为它们的形状长得很奇怪。他把一半的洋蓟在温水中擦洗干净,然后加上烤菜和烤肉一起煮。格雷格的哥哥和大嫂来格雷格家吃晚餐。这些洋蓟是一位病人留下的礼物。“我自己种的。”尝起来很酥软美味。据他的嫂子讲,如果汤里能再多加点盐,味道会更好。
  格雷格医生非常尊敬他大哥和大嫂,他嫂子经常会给格雷格的生活、工作、家居和烹饪提很多建议。可是她太过热情,以致于格雷格都搞不清楚哪些提议才是对他最好的。多加点盐、墙上涂点油漆、请个管家、换件其他颜色的衣服、放个长假、娶个妻子,这些都是她的建议。“为什么你不安定下来呢?”或者“替自己找个妻子吧,你的护士挺适合你的”。
  格雷格把哥哥和嫂子送到门口,并把另外一半没有削皮和煮过的洋蓟送给他们。吃完这顿饭,他们的呼吸也变得潮湿而夹杂着泥土味了。“味道很好,可是好像很难消化,”格雷格的大哥说。“你觉得哪儿疼吗?”格雷格问道,“吃点温的橄榄油,可以让你的肠胃舒服些。”格雷格在想他是否应该把这个有关洋蓟的故事告诉他们,告诉他们这洋蓟是多么的自然和有抵抗力。
  格雷格的哥哥把那一块洋蓟带回家中,种在花园的泥土中,并撒下了些熟石灰和化合肥。到了夏天,那株洋蓟开出了黄色的小花,到了秋天,周围又长出了许许多多的小洋蓟。每当周末,格雷格的哥哥就会到园子里采一些洋蓟带回家中,做成美味的汤,让他们一家人感到冬日的温暖。
  
  野 生 蘑 菇
  
  每当夜幕降临,恶魔总会背着它那用稻草编成的袋子穿过镇子后面的草地和森林。有人说,那是恶魔要把地狱里没有阳光滋养的蘑菇种到森林里,以便满足那些不遵古训、赶在拂晓时分来采蘑菇的人的口味。它们闻起来一股腐肉的味道,一经烹饪又气味全无了。恶魔把绝望、噩梦、热病、消化不良和恐惧当做养分来喂养那些蘑菇。他出于恶意让人们把这些蘑菇当早餐。
  这个种蘑菇的恶魔常常会出现在这片森林里。一些到树丛中谈情说爱的情侣听到过这个恶魔踩断他们身后树枝的声音,也能感觉到他从他们的车身旁轻轻溜过。这个狂妄的家伙,居然想破坏他们甜蜜的爱情。午夜时分,当所有的酒吧都打烊时,这个恶魔又会静静地出现在那些来森林寻求神秘故事的人的身旁,他离人们如此之近,甚至让人感受到他那骇人的呼吸。这个恶魔也常常出现在孩子的面前。他们冲出森林和田野,篮中的东西掉光了,自行车也扔了,只因恶魔在后面追赶。
  有些曾经看到过恶魔的傻瓜竟在那儿津津乐道恶魔的步态和笨拙的体形。他们觉得那恶魔散出一股猎狗身上的味道,还混着一种熟鸡蛋、烤焦的头发和汗液的味道。他们抓不住这个恶魔。他从来不说话,人们也不知道他叫什么。每次,他总是在黑色的夜幕中悄悄溜走。但刚开始的时候,恶魔总是把身上背的那个袋子打开着,好让人们看到并闻到袋子里无根的马勃菌、鸡油菌、甜真菌、牛肝菌、羊肚菌,他会在当晚把这些菌种植到地里,看上去就像花园里的花草景物一般。
  有时,人们看到的仅仅是它弯曲的背影和从口袋里伸出来的白生生的手掌。
  我也在树林里遇到过这个恶魔,看见过他袋子里的蘑菇,这些蘑菇像是被摘去了精华部分,又像是甜面包上涂的蛋白甜霜,还散发出一股人体胎盘和腐烂的气味,说实话,这些蘑菇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已经吃过各种形状的蘑菇,并且也试着尝试了里面味道最好的,可是所有蘑菇的味道都让我感到厌烦。一旦你把这些蘑菇挖出泥土,它们就蔫了,而且一吃到口中,这味道就会让你失望。我本来一直以为这些蘑菇应该是昂贵而美味的。如果它们是恶魔种的,那么恶魔一定是在捉弄我们。
  所以当我和恶魔一起穿过小路的时候,我很好奇,于是跟着他。他也任由我跟着,因为他从不害怕我们。他背对着我,无视我的存在。我在夜幕中看着他滑稽的动作,看着他雪白的手掌和他的袋子。而且我可以告诉你们:他又愚弄你们了。恶魔并不是从袋中取出蘑菇来种,而是在往里面装蘑菇。他不停地摘着蘑菇,摘着,摘着。那就是他驼背的原因。是他想一个人拥有所有的蘑菇。他的贪婪胜过他的邪恶。他认为我们不配享用那么好的蘑菇。我们不懂得欣赏这些美味和它们所散发出的气味。我们太过愚钝,并且害怕接受神奇和新鲜的事物。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恶魔就会在森林中徘徊,他知道应该采哪些蘑菇给自己,而那些留下来给我们的蘑菇都是无味的。
  
  骨灰和调味品
  
  她正在听收音机里的一个演员的谈话节目。这个演员非常爱他的猫,所以,当他的猫死去后,他把猫火葬了,并把骨灰装进一个密封的罐子里,摆在放调味品的架子上,每次他炖汤或者煮咖啡的时候,就会加一点骨灰进去。这些骨灰一共吃了三个月,而且也不破坏任何东西的味道。但是这让他觉得安慰,因为他觉得他的宠物始终和他在一起,他让它永存。于是他把这个方法推荐给其他养宠物的人。
  当她的丈夫去世后,她就效仿了那名演员的做法。她把她的丈夫火葬,把骨灰装到罐子里。像那些没有漂白的盐粒一样,每天加一点到她的饭里。说实话,她觉得饭菜的味道因为加了骨灰而变得有些差。又或许那是因为她作为一个寡妇的不安所造成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她从中所获得的安慰少于她所预期的。她并没有感到拥有他,也并没得到她所希望的平静。她还没有适应现在的孤独。相反,每当她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总觉得她的胃里发出细微的声音,这使她感到不安。那是她丈夫唱歌的声音,声调很高,但歌词不是很清楚,不过他活着的时候,唱得也不是很清楚。无论她怎么做,她都不能使他的声音停下。他的歌声让她无法入睡。
  医生用听诊器为她诊断,他哼出了这首曲子,并且想给它取个名字。他又为她量了体温。“这种事很正常,”他说, “从类似你这样的寡妇身上,我听到过各种各样的声音。这种病无药可治。但我可以告诉你,你不可以吞噬悲伤,因为它太强大,你无法消化。这些话我也告诉过其他像你一样的女人。你只能让悲伤来吞噬你,接着把他的骨灰埋入泥土,让他离去。过一到两个月你再来复诊,我敢打赌,到那时候,你丈夫的声音就会成为过去的记忆,而你也可以过着幸福而安静的生活。”
  
  BOYSIE 馅 饼
  
  据说奶酪是由鲜奶经过各种变化加工而成的。如果是这样,那么BOYSIE馅饼又是什么东西呢?是经过很长时间而逐渐变苦的一道食物吗?它是用一种蓝色的奶酪制成的,烧熟后看上去如马蹄般坚硬和光滑。
  奶酪的表面不太平整,所以很难切片。你只能把它凿削成硬硬的长条状,就像魔鬼的指甲。只有当你把奶酪混进一团含酵母的面团,再加入小葡萄、李子和一些家禽的肉,放入烤箱烘烤后,才可以食用。陈年奶酪、陈年水果、陈年酵母和陈年的肉。这是给新年前的最后一顿晚餐准备的食物。
  如果你现在有一个干硬的橘子,把余下的橘子汁挤到这个馅饼上。然后和老朋友一起用叉子吃这道大餐来辞旧岁。那些干奶酪,酸酵母,葡萄干,梅干和腐肉的混合气味在房间留下了难以抹去的印记。
  明天将开始新的一年,又会有新鲜的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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