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消化

作者:吉姆.克雷斯




  吉姆 · 克雷斯(Jim Crace)是英国近年来屡获大奖、声誉鹊起的作家,其作品已经被翻译成19国文字。他于1946年出生在英国赫特福特郡,从小在伦敦北区长大;1965年作为伦敦大学校外学生就读于伯明翰商学院;1968年大学毕业后,作为志愿者前往苏丹,在当地教育电视台工作;1970年回到英国,进入BBC,为教育节目撰稿;1974年,他在《新评论》上发表了自己的第一个短篇小说《安妮,加州盘子》,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成为多家杂志和报纸的专栏作家;1986年,克雷斯出版了第一本书《大陆》,该书赢得众多奖项,包括年度惠特布里特处女作奖、大卫-希哈姆小说和卫报小说奖;1988年出版《石头礼物》,赢得GAP国际文学奖;1992年的《阿卡狄亚》赢得作家协会旅游奖学金;1994年的《苦难的标记》被授予皇家文学协会的威尼福莱德-霍特比纪念奖;1996年,他还被美国文学艺术学院授予E · M · 弗斯特奖;1997年的《隔离区》一度入围年度布克奖和作家协会最佳小说奖,并最终摘走惠特布里特年度小说奖;2000年,克雷斯因为杰出的文学成就被中英格兰大学授予荣誉博士学位。
  克雷斯最重要的代表作要数1999年出版的《死了》(being dead),该书不仅入围惠特布里特年度小说奖,是《纽约时报书评》推荐的2000年度最佳图书,更赢得2001年美国书评家协会奖。故事发生在巴里托尼湾,午后,一对中年科学家夫妇赛丽丝和约瑟夫赤身躺在沙丘中。三十年前,他们还是学生的时候,在这里相遇并第一次做爱。故地重游,他们希望重新发现并再次点燃激情之火,但这一天既是亲吻之日,也是死亡之日。他们随后被谋害,裸尸海边。作者用独特的手法编织成一个复杂动人的故事,回溯死者三十年来的生活,从美满婚姻到互相失望,最终又恢复原来的快乐。小说的哲理是“任何生命终将死亡,而死亡只不过是生命的延续”。作者以独特的叙述时序和多元化的视角,极尽客观之能事地描述了一起死亡事件的形态和过程,同时又不乏诗意地引入生死相对、爱在永恒的主题,白描之外有异彩,冷漠之中见超越,是一本独特而深刻的作品,非平常的爱情或惊悚小说可比拟。
  《消化》是作者发表在《纽约客》上的一则短篇小说,虽然篇幅不长,但可以一窥作者不俗的文学功力。其中在叙事节奏、素材取舍、情怀观照上尤其值得称道。
  编者
  
  免 费 贻 贝
  
  这是一个普通的餐馆。每个周日,我们便就坐桌边,点几份煎蛋,然后看着大厨为食客准备贻贝。他已经成为了镇上周末的娱乐活动。因为没有其他事可以做,除了上教堂,或远离朋友和家人,到十英里外的海岸去。
  去年夏天(大厨这么说的),本州的一个政客驱车经过。他身边的女人不可能是他的妻子。他们就坐在窗边,那里可以看到一旁的港口。他为她点了当地菜(“我总是在本地用餐,这样你就能够尝到最简单、最新鲜的食物,”他说。当然也是最便宜的)。开始,他们吃的第一道菜是加白兰地酒调味的茄子,又滑, 又凉, 撩动人心, 然后是炖猪肉和一瓶山里土特酒,而这种酒当地没人喝过。你能想象他在脑子里对她打的什么主意——有酒这样催情的东西,他的手伸到桌子的另一头,握住了她那染色的指甲。
  也许大厨早就有些妒忌了,他描述接下来发生的事。政客只想给他的客人留下深刻印象并且不被食物给蒙混了。他有自己的想法。他埋怨说,酒瓶还不够冰,面包(放在黄色的塑料编织的篮子,该餐馆就是由此得名的)不是今天的,茄子是苦的。难道厨房里没人在上菜前放过盐?你们请的是滑稽演员还是厨师?
  当时的服务生(很久以前这个学生就和镇上的一个漂亮姑娘去了北方)把酒和茄子还到了厨房。“我听见了,”大厨说,“那就请转达我的歉意,然后为他们送上两打免费贻贝。”
  哦,当然众所皆知,我们的确会很危险的,尤其是在一年的那个时候。夏天的潮水还太弱,没法将岸上的污水冲洗干净。天气暖和的时候,死去的贝类腐烂得更加彻底。所以,这是不是倒霉——那道免费菜里几乎所有的贻贝都是危险的。
  接下来的内容只是猜想。没人真正知道那对情人如何度过那个下午的。当然,有可能他们的肠子里排满了钢铁,这样盥洗室里滤出的毒素能够毫无作用地经过。但是故事出在哪里呢?我们最好听听大厨的报道,(天知道他怎么知道的)其中政客和他的午餐客人沿着海岸还没到旅馆时、公正的赏罚就到来了。 对于其他客人或者是永远耐心的办事员而言,他们急于回房可能仅仅是由于夏日的情欲。但是不,他的手在开锁时因为某种比欲望更具分裂性、但稍持久的东西而颤抖。最终,他们可能为了水槽和厕所的位子争夺,她的裙子翻起一半,他的裤子褪下,但是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他们预想的理由。
  的确,政客问得没错,这个大厨与其说是厨师还不如说是滑稽演员。他讲的故事比他做的食物要好。他用谎言做的蛋奶酥不错,而用鸡蛋做的却很糟。就这样,在那个下午,当我们可能只敢为前来“黄篮子”餐馆的客人供应煎蛋卷或烤鱼时,我们听不厌他的报复经历,或者搅动咖啡机来模仿遭遇贻贝这个深水炸弹的肚子发出的声音。我们不介意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或是他总是把酸橙迎着光举着来描述用餐者的肤色,或许每复述一次,某些细节就有所改变。
  在这个季节的开始,大厨称“黄篮子”餐馆的贻贝更多的是用来“表示歉意”,这种做法仅仅是为了让他自己高兴还是为了让我们依赖于他(并且成为他餐馆的常客)?他说他能辨别哪些贻贝是有问题的。如果用叉子去撬,安全的贻贝会突然闭合,而死的就不会。其他不能要的贻贝是那些在烹调前贝壳就分开的,还有那些只有在蒜油和欧芹加上热火的烧烤烹调下才张开的贻贝。这些次等的就放在一边,招待被大厨选定的客人。可能他只是和大家逗乐,但是我们必须同时也想听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它们看上去根本没毒,蓝黑色的响板,珍珠似的内壳,肥肥的灰色肉粒。但是今年,它们让一个美国银行家毁了他的裤子和他的车前座。每年春天会有游船来回我们的港口,它们把黑色的细菌放进至少三位领取养老金的女士的行李中,船上的医生差一点要叫直升飞机来把其中一位女士运走。大厨的歉意给一个来自米兰的孤单的用餐者,两个德国男孩,一个孩子吵闹不休的五口之家,一个普林斯顿的毕业生,一位牧师,一个法国服装店老板,一对打算离婚的夫妻,几个行政官员和时代杂志美食专栏作家,他们出热汗、呕吐、发抖、抽筋和腹泻。我们好像让这些陌生人都怀孕了,他们已经离开了这个枯燥、复仇的小镇。海边的贻贝又长出来了。
  所以,每个周六午餐的时间,当我们把他做的煎蛋卷送进嘴里时,便为那些制造麻烦的人祈祷。我们祈祷路过的客人会得罪我们的大厨。他们会抱怨,然后大厨便会道歉:“我希望你们能接受一盘免费的贻贝。”当然,我们不喜欢盯着看,但是,有时还是忍不住瞥上几眼。我们想看到空壳越堆越高。
  这就是为何一个普通的旅馆能够总是有人光顾的原因。
  不过最有趣的还数在街上碰到某个开超大卡车的司机,或者一个口音讨厌的人,要不就是一个看上去太贪财的人。“哪里是体面的用餐之所?”我们有责任也很高兴地指着说: “黄篮子,就在港口的那头,我听说那里的贻贝很不错。很开胃啊!”一个出乎意料的机会。
  当然,我们是残酷而不可饶恕的。仅仅因为他们来自其他地方、他们享有更好的生活或者他们过来度假,为什么我们就要惩罚他们呢?我们从想象他们下午的痛苦中获得快乐,这是毫无理由。我们知道自己的笑声恶毒——但是其中必然有些也会有正义。
  我们觉得自己在将一个巨大的石头抛进一个完全静止的海面,引出层层涟漪和海浪。
  
  乔治的神奇薄饼
  
  传言是从一个罕见的事件开始的,有人看到一个狱警在广场上一家自1841年创建至今的乔氏面包店里买东西。这是行刑前的一个晚上。第二天,杀人犯应该在镇外两公里的监狱被处死。每个人都很紧张。由于对这次死刑翘首期待,而且时间就在眼前了,空气似乎变得稀薄而芬芳。秃顶的老面包师乔是个沉静的人,不是非常激进。他说:“别浪费你的同情心了。”但是,他儿子乔治——如今管理面包店,简直是他的翻版——是个图书管理员。他蓄着长发,挽起来放在面包师的帽子里,当他不在码头那边为家里做面包、蛋糕和糕点生意干活时,他就带着吉他和一些靠不住的朋友们在一起。我曾经用望远镜亲眼看到他们嗅鼻烟壶,还希望有勇气走过去加入他们的行列。他是我们这里惟一的嬉皮士。而且他的头发上总有面粉。
  看来狱警因为购买了各种可疑的食物而引起人们注意:从提篮姑娘那里买了一些刚刚去壳的牡蛎,从自助餐厅里买了两份奶昔,一条咖啡巧克力,一块牛排,还有油桃。不久,传言四起。他们说,这些食物只可能是那个死刑犯最后的晚餐。狱警的选择暗藏了死亡的预兆。
  当然,有人看到狱警在商店的后门和乔治说话,付给他钱后,接过来一个面包袋。傻瓜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毫无疑问,袋子里有“小乔治神奇糕点”“玛利修女的混合物”“黎巴嫩红面包”“梦幻饼干”或其他什么东西,这些就是乔治为那些夹在当地人中焦急地等待面包的长发旅行者所提供的。杀人犯在他的最后一顿饭时,发现这样一种赦免的就餐方式。祝他好运了。
  我相信没有人会在第二天早上睡懒觉。面包师乔在早上八点就站在街上了,假装检查橱窗摆设,但是眼睛却盯着远处镇上的灰色森林。在那一刻,正如人们所预料的,那个男孩,那个男人,那个杀人犯坐在装有牡蛎、奶昔、巧克力、油桃和牛肉的塑料盘子和刀叉面前,这些构成了他在世界上的最后时刻。他把那神奇糕点留在最后,我们都知道,他想飞离世间。当然,乔治的魔术般的烘焙能够让他如愿。
  时间凝固了。有些司机按响喇叭。教堂外面的一个紧急集会正进行祈祷。有人鼓掌,但是大多数的人都在摇头,不时地看手表查看时间。
  我用望远镜从顶楼的房间里目睹了这次死刑。望远镜缩短了监狱和镇子的距离。我能看到那地方的寂静,死人、停着的车子,半开着的办公室的门,楼房的小窗子,云朵如山一般凝固。惟一动的是轻微飘动的旗帜。然后,监狱开始恢复活力。场上很快充满了兴奋的人们。一辆货车在倒退。风开始吹起旗帜,吹动云朵。那一刻,我可以发誓说天空变成了粉红色,是因为旋律,而不因死亡。但是,那些天我有些多愁善感。前一晚听到的传言让我准备好了,迫切希望能插上翅膀一睹那份超然。
  多年来,我和乔治一直不是好朋友。和他相比,我太呆板了。但是今天当我们在码头遇到时,他异常地友好。我回忆起自己当初曾用望远镜暗中观察他,希望能接近他。当我们在渡口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海面的时候,我向他提起那些单纯的岁月。是否记得自己过去怎样为外国女孩弹吉他?他对此付之淡淡一笑。是否记得背着父亲做的大麻蛋糕和毒品镶边的饼干?他大笑。这些让他充实。还有,我们当初听到的关于死刑犯和他的早餐的传言是真的吗?
  乔治说:“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不可能记住所有的顾客。”他用沾有面粉的手擦擦秃头。周围很杂噪,又是风声,又是海啸声,还有海鸥的叫声。我们的身后是鸣叫的汽车、喃喃的祈祷者、鼓掌声,根本就是镇上的龌龊之地。最后乔治又说:“但是我要说,如果那个人把我的蛋糕当早饭吃了,即使过去三十年了,他现在都还会有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我那种蛋糕很烈性的。也许他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死了,他就在那傻笑。一边轻飘飘的,一边傻笑。瞳孔就像针头一般,脑袋像着了火似的。他站不得,坐不下。而且,伙计,他饿了。他饿得能吃下一匹马。”
  
  周 一 的 汤
  
  他的呼吸潮湿且带有一股泥土的气息。他的肠道里长了节状的肿瘤。格雷格医生可以用手触摸到。它们就像胡萝卜一般僵硬。他说:“可能有点发炎了,别担心。你只是需要好好休息。”把真实的诊断结果告诉一个八十二岁的老人,提醒他,或是劝他住院做手术,有什么意义呢?他活不过一个月。“你觉得痛吗?”老人摇头。医生配了温橄榄油“让他的肠道畅通舒服些”。
  老人并没有那么快就死了,过了十个多月后,他再次去看格雷格医生。这时已经是春天了,空气十分干燥。老人看上去像四十几岁一般强壮和健康。事实上,虽然他现在已经八十三岁了,但却看上去比上次年轻。 “你觉得痛吗?” 格雷格医生又问他,“有一点,偶尔会觉得有些痛。”老人解释说,当他弯腰系靴子或是除杂草的时候,就觉得胃上有硬东西碰到裤子的皮带,很不舒服。一个八十三岁的人怎么能弯腰去系靴子而不感到一点疼痛呢?“我还是帮你检查一下吧。”格雷格医生说。他帮助老人躺到治疗台上,并让他侧转身,脸对着墙,格雷格医生带上一次性润滑油的手套。“弯起膝盖,脑子里想些美丽的地方吧,一会儿就好了。”老人便开始在脑海里搜索美好的回忆,最先想到的是自己所居住的花园,一小块方形的草地,四周种着常春的植物,天井中盆栽的枫树,很快他就在这块属于他的土地上安顿下来,那时他还很年轻。他想起了那儿的树,铺满石子的小路,长满刺的蓟,坚硬的土地,还有他在盛夏周日所收割的蔬菜,收割完后,他将蔬菜捆成堆,放在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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