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窄门

作者:赵京兰




  赵京兰(Jo Gyong-ran,1969— ),韩国当代新锐女作家。生于汉城,毕业于汉城艺术大学文艺创作系。1996年短篇小说《法兰西眼镜院》入选《东亚日报》新春文艺副刊,从此登上文坛。1996年获“《文学村》新作家奖”。主要作品有小说集《法兰西眼镜院》、《我的紫色沙发》,长篇小说《烤面包的时间》、《家族的起源》、《我们曾经相逢》,以及中篇小说《动》等。其中短篇小说《我的紫色沙发》曾入选“最能代表90年代韩国文学水准的22篇短篇小说”。
  赵京兰的小说善于挖掘人们的内心世界,描写现代人的孤独宿命,其手法新颖独特,以象征色彩强烈著称。这里介绍的《窄门》,在2003年获得了第48届“《现代文学》奖”。它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法国作家安德烈 · 纪德的同名小说。《圣经 · 路加福音》中说:“有一个人问他说:‘主啊,得救的人少吗?’耶稣对众人说:‘你们要努力进窄门。我告诉你们:将来有多少人想要进去,却是不能。及至家主关了门,你们站在外面扣门,说:主啊,给我们开门!’”作家正是要让主人公扣响灵魂之门,进而去发现命运的秘密,无奈一切都隐藏在浓密深厚的大雾之中,难上加难。为此,作家巧用物质三态,依靠固体、液体和气体的交替出场来营造迷离情境,然后通过人物的触觉、听觉和视觉去认知、去感觉,最终迷失于难言的苦痛、无奈的空虚、不安、梦幻……在大雾这层保护色之下,无名的“男人”和无名的“女人”靠近了又远离,如梦如幻,彷徨在作家想象力的炼金术中。小说包裹着魔幻主义色彩的外衣,讲的却是存在主义的故事,细致入微地阐述了现代人并不存在于现代生活之中的悖论。我们也可以将小说的主题理解为现代人之间的隔膜与疏离,没有名字的主人公其实是所有现代人的化身和缩影,他们处在各自不同的位置上,以自己的眼睛观察世界,以自己的感觉感知世界,他们的距离似近实远,他们若有若无地搭话,却没有产生真正的交流。为什么交流如此困难甚至几近不可能?是因为那场弥弥漫漫的大雾吗?是,却也不尽然。最大的困难其实来自心灵。典当铺男人亲自制造瓶中之雾的举动,以及他最后化身为雾的描写都说明了这一点。另外,物质的重压和逼迫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当然,这也是赵京兰始终关注的“异化”主题。
  
  译者
  一颗巨大的水珠滴落在男人的额头上。
  男人记不清那天的事情了。他能记得的就只是那天有雾。但是雾从前一天或者好几天之前就已经开始了那也说不定。反正有一点可以确信,那就是女人来的那天,男人看见了雾。
  在洗手间小便的时候,男人听见一步一步的走路声。拐弯时的脚步声听来略显犹豫,小心翼翼的样子,但是声音惊人的大,男人屏住呼吸。脚步声停在四楼,四楼只有练歌房和典当铺。男人没有走出洗手间,他听见女人推开练歌房的玻璃门走进去的声音。男人立刻上了楼梯。铁门像不小心的大门一样敞开着,女人没有直接进去。这是个第一次来典当铺的人。
  一、二、三,男人数着。当啷一声,练歌房的玻璃门开了,接着又关上了。四、五。喂,门外传来女人的声音。男人推开电热被。女人正把脸伸向半月形的玻璃窗。现在还有典当铺吗?女人半信半疑的目光给男人留下一种逆来顺受的印象。这个瞬间太短暂了,女人一下楼梯,男人就再也想不起她的脸庞和她的目光了。女人消失了,男人感到一种很不着边际的痛苦。这时候,他才发现外面起了灰蒙蒙的雾,能见度很低,视野里的一切都变得烦闷而怅惘,这让他生出些微的空虚和不安。男人并不觉得再过一会儿这种感觉就能平静下来。
  界线似的玻璃窗外,女人看了一会儿陈列的各色宝石,又在提包里翻找着什么,然后掏出一个盒子递给他。你认识我吗?他刚想问,随即闭上嘴巴看着盒子。一眼看去就知道不是纯金,也不是18K。男人戴着检查镜观察戒指,女人在狭窄的窗口前嚓嚓地走来走去,不安分的脚步声让男人觉得她很着急。尽管如此,无需哀求别人就能换来钱的地方也就只有这里了。男人想让自己显得傲慢些,就不动声色地看了又看。可能女人也感觉到了他的踌躇,眼睛不停地转来转去,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警惕,又像变色龙的眼睛一样时时刻刻不断变换颜色闪烁着。
  比起其他宝石,男人更偏爱金子。金子给人的感觉要比其它宝石更纯粹,这也许是它几乎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缘故。长期积累下来的经验告诉男人,纯金触摸上去有一种柔软而又温暖的感觉。24K,也就是含金纯度为99.9%,就可以称之为纯金。女人递过来的戒指冰冷坚硬,不论用绒布怎么擦拭都毫无光泽。那戒指就像认生的动物,男人的手越触摸,它就越发冰冷坚硬。这多少让人觉得遭到了排斥。女人不说话。她的戒指既不是18K,也不是14K。虽然不能说它根本不含金子,但也不能称作金戒指。女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神色的含义,展开盒底折叠着的标签样的保证书。从她的手指缝里,男人看出了她的紧张,突然有种笑也不是、蹙眉也不是的感觉。用一克纯金做金箔,可以堆出长一米、宽一英寸、高二万五千丈的空间。此时的金箔从不透明变得近乎透明了,也就在这时,它才开始具有金子的色泽。把金箔夹在玻璃窗中间并让它通光,金子会变成绿色。知道金子可以变成绿色的人并不多。男人想向女人解释一下色泽的灿烂与透明,但女人似乎只想尽快离开。
  男人通过玻璃窗口把戒指递给女人。
  “……哪里,哪里不对吗?”女人问。
  “没有太极标志。”
  “可是这里,这里不是有这个吗。”女人指着保证书给他看。男人摇了摇头。
  仿佛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或者就像她给人的印象一样逆来顺受了,女人没再反驳什么,收起戒指和保证书缓缓走下楼梯,步子和上楼时不同,像两个肩膀上分别放了两个瓷碗。他想告诉她:“如果以后买戒指的话,一定看好两边都要有太极标志,否则哪里都不收。”但他慌忙用手捂住了嘴,像要大喘一口气似的。
  女人消失了。
  男人走到楼道口前,往窗外看。也许一下四楼,她就跑起来了,她已经从建筑物入口处往外走了。顷刻之间,女人就被人流包围了。男人的目光仍然追随着女人微胖的肩膀和后背,女人小小的圆圆的轮廓,像蜷缩在外套里的纯金,展示着她对肉体及其衰落的深沉的思索。咖啡馆的女人没有记住男人。看着逐渐消失在小山坡方向的女人的轮廓,他陷入了幻梦。
  潮湿而朦胧的雾包围了整个城市,男人掩饰不住慌张。迎面扑来的不是刚刚形成的雾,那是早就开始朝这个方向进军的毫不动摇的气势。是雾。男人产生了错觉,好像脚底陷进了沙沼。这种感觉不易消失,执拗而且顽强,很痛苦,却又夹杂着通过阳光发现纯金灿烂绿色时的美妙的喜悦。这种感觉不易消失,像陷进沙沼一样慢慢地把自己困得越来越紧,男人想。他的想法没有错。
  和对门练歌房老板一起,各叫一份外卖午饭吃完,他就回到典当铺去了,他没有去看从练歌房出来到典当铺之间狭窄的走廊的窗户。这种天气已经持续好几天了。啊,烦透了。练歌房男人搅着面条假装朝窗外看。练歌房没有窗户,但是那种雾气将室内占据的感觉却挥之不去。这里关门之后,你打算做什么?练歌房老板问。大厦主人两个月前就通知他们要收回房子,最迟要在三个月内把房子腾出来。男人没有回答,反正他的典当铺早就不行了。
  男人准备烧水煮咖啡,发现水池里积满了水。他把手伸进污水管口,捞出腐烂的苹果皮和滑不溜秋的方便面汤料包。水还是流不下去。他没有找管道修理工,这里已经不再是他的久住之地。去哪里呢?男人学着练歌房老板话尾上挑的语气问。练歌房老板也同样决定不了要去哪里做什么事。像是对男人的问话所做的回答,水池里的水发出模糊的声音漏下去了。
  男人已经不记得女人的目光了。但是第二次见到女人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对女人的目光早就很熟悉了。所以这次他可以不看女人的眼睛,而去看些别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世界上的所有物种都如此,不过与有着华丽翅膀的蝶类相反,蛾类的翅膀都是不太惹眼的颜色,几乎可以与周围的环境混为一体。这是一种保护色。这个女人的保护色看来有点特别,每次看她,她的身体似乎就缩短一块。好像谁在她的身体里插了一根长长的吸管,在上面一口一口地吸。说不定女人会变成一个小矮人,这种想法让他的心窝感到一阵剧烈的痛楚。女人在一个黑暗的地方工作,就在天棚下面。她不向下看。她好像是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上,所以她从不向下看。女人是飞蛾,女人是一只飞蛾,他在心里默念。她精巧的隐蔽色,否定了有着锋利嘴巴的鸟类,也否定了四脚蛇眼力与动作的精确性。遇上这个不是蝴蝶而是飞蛾的女人,多少让他感到一点兴奋。后来男人才明白过来,这种兴奋也许正是感情的释放。从那以后,在女人的目光和缩短的身体里见到的飞蛾保护色,男人再也没有忘记。你是一只飞蛾。男人确信他看见了女人生活中的桎梏,但是他又担心,女人的隐蔽色会越来越深,最后在黑色的森林和树木中与周围混为一体,让他再也区分不出来。
  这回女人带来的是一枚三克拉钻石戒指。在浓重的褐色保护层下,女人的表情多少有些得意洋洋,看起来她并没有觉察到在自己的表情之下,紧张和不安就像远处的白点或旗帜一样飘舞。
  “这个绝对没错,是钻石的。”她突然说道,男人还没来得及戴上检查镜。
  男人反复观察着戒指。大多数钻石都含有肉眼看不见的微小的杂质,含杂质多的钻石不能在光照下发生纯粹的折射和散射。所谓的好钻石,就是杂质少,透明。只有这样才能散发耀眼的光彩,只有这样才能被认为是有价值的宝石。无色的钻石。看过了女人的戒指,他没有信心向女人说明钻石在白色光线下散射出的那种晶莹璀璨的美。
  “这个,是吴以南钻戒。”
  女人又说。吴以南,那可是有名的钻石检验师,不过早就死了。他的死被人隐瞒起来了,他的儿子们隐瞒了父亲的死,分别以吴贵南、吴熙南的名义从事检验工作。女人带来的保证书上写着“吴柱南”这个名字。
  戒指并不如女人所说,没有三克拉,而且有很多杂质,根本无法判断透明度;研磨度和光泽度同样很糟。在这几分钟里,女人一下子瘫软了。看见她失语般的表情,他有些不知所措。但那表情又不是无可奈何,而是透着一种令人难以拒绝的温柔而恳切的固执。男人还想说些打击她的话,但终于没说,他问女人:
  “……你需要多少钱?”
  女人轻轻咬着嘴唇,单纯的表情让男人觉得她可能是初次来到典当铺之类的地方。但也许女人手里拿着这枚钻戒早已在很多地方遭到拒绝了。
  男人仔细看了女人的居民身份证,他可从没想过要知道咖啡馆女人的真实姓名和出生年月日。女人总在很遥远的地方。他也曾坐在咖啡馆松软的沙发上向她招手,但从未接近过她。女人像蝴蝶,不,像飞蛾一样在咖啡馆里飞来飞去。
  “三个月以后。”
  女人说。三个月后,女人会再来。三个月以后,说不定典当铺已经关门了。女人要来的话,可要提前来。男人表情生硬地开了典票。就在女人转身的瞬间,男人说,请稍等。他叫住女人,从窗口递给她一张名片。幸运公司。他目送女人接过名片匆匆下了楼梯,把女人的仿制戒指放到展示柜上。
  雾已经持续了四天。据说是今年白天的气温比往年高得多的缘故。白天高温时蒸发出来的水蒸气,随着夜晚气温的下降凝成小水珠,小水珠把女人的头发弄湿了,又从男人的脸颊上粗糙地掠过。从四楼往下看,肉眼可见的微小干燥的灰尘和煤烟一样的固体颗粒漂浮在大气中,像掺了水的牛奶,看起来朦胧而浑浊。固体颗粒藏在厚厚云层中的淡黄色阳光里,微弱地散落开,呈现出了深黄色,时而又变成褐色或青色,最后消散无踪。风轻柔地吹着。因为风,因为时隐时现的黄色和青色,男人不得不感觉到空气很不安分。在这不安中,男人听见隐约的哭声。他仔细地侧耳倾听,却不见女人的身影。他觉得今天和平常任何一天一样,不会让人产生特别的记忆。女人来了,下雾了。他曾经注视窗外,目送女人离去。但他知道,在以后漫长的时间里,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日子了。
  他转头朝着女人消失的方向。当他明白哭声来自小提琴或大提琴等管弦乐器时,天已经黑了,钝重的乐声让他联想到从未听过的湖边钟声。在黑暗中,雾气像栗子花,像有力的呼吸,发出白色的光芒。仓库里的管弦乐器在哭,再也没有人要它们了。绷紧的琴弦随着湿度的增加而伸长,发出呻吟声。听着背后传来的哭泣,男人突然感觉自己就是那些乐器,和几十枚蒙尘的戒指、几块劳力士手表、几部相机一起,被人遗忘了,再也没有人要了。这么想着,他的身体颤抖起来。雾的那边是什么呢,他苦苦思索。
  男人不再凝视窗外,不再等待女人了。浓雾使得飞机频频缺航,上班路上交通阻塞,交通事故接二连三地发生。街上戴防尘口罩的人越来越多,大厦二楼内科病房里,呼吸道疾病患者排起了长队。迷雾营造浪漫氛围的时节已经过去了,它不再神秘,也不再具有梦幻色彩。它比酸雨给人们带来的侵害更加严重。酸雨还可以干干净净地清洗掉,可雾的水分含量低,所以如果谁碰到了树叶也根本不会去清洗。有雾的日子应该尽量减少出行。男人在狭窄的典当铺里铺开电热毯坐着,不去外面。下水道堵了,没有客人来,也没有人来取典当物。像一旦升腾起来便再也掩饰不住的热情,或者说迫切的热情一样,雾无声地将世界紧紧拥抱。男人假装没有看见这一切,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在毫无准备的状态下被抛弃在炽热但却朦胧的雾气中了。深夜,男人从睡梦中醒来。墙壁上的水珠吧嗒吧嗒地往下滴落。枕头湿透了。典当铺淹没在水中。他分不清那是泪水还是雾气结成的无数小水珠。泪水,不,是水珠,像穿透坚硬树皮吸取树液的蚂蚁群,蜂拥进他的房间。他从水中捞出一棵死树,然后拿出雨具从头到脚盖好,侧躺着睡着了。没用过的典票和一捆捆纸币漂浮起来,极度的不安向他袭来。当然他还不知道,这不安比起雾不留一丝痕迹消失的那天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他记得种在那片土地上的山茱萸和白杨树,每到春天就结出红色长椭圆形的果实。雾浓的时候,树叶不作丝毫反抗就凋落了。叶子上的小水珠遇到阳光水分就蒸发,从叶子边缘处开始变黄,枯萎。男人沉浸在略带乡愁的空虚里,轮番叫着树的名字:山茱萸,白杨,像在呼唤女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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