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黑夜降临后的村庄

作者:石黑一雄




  那个女人用手爱抚着我的头发。
  “看看你。我过去常这么做,用我的手指穿过你的头发。看看现在这肮脏的一团乱麻。我肯定你已经被各种各样的寄生虫给毒害了。”但她继续慢慢地用她的手指扒过那些肮脏的发结。我没有一点点色情的感觉,或许她希望我有。她的抚爱让我觉得更像是出自母亲。确实,有那么一刻我真觉得终于到了某种保护包容我的舒适的蚕茧中,我又开始觉得昏昏欲睡了。但她突然停了手,重重地在我额头上打了一巴掌。
  “你干吗不现在就过来跟我们大家一起谈谈呢?你已经睡了一觉。你还有许多解释工作得做呢。”说着她就站起来走了。
  我这才第一次把身体转过来扫了一眼整个房间。我看着那个女人穿过地板上堆得一团糟的杂物,然后坐在了壁炉边的一把摇椅上。我能看见另外还有三个人蜷缩在就要熄灭的炉火旁。我认出其中的一个就是给我开门的老人。另外还有两个并排坐的位子像是个木头箱子,看起来跟那个和我讲话的女人差不多年龄。
  那个老人注意到我已经转过身来了,就示意其他那几个人我正在看他们呢。这四个人的坐姿马上变得僵硬起来,不再说话了。从他们的反应上,我可以肯定我在睡觉的时候他们一直都在谈论我。实际上,当我望着他们的时候,我多多少少都能猜得出他们整个谈话是什么样子的。比如说,我能看得出来,他们肯定很花了些时间用来表达对我在门外遇到的那个女孩子的关心,还有就是我可能会对她的同龄人产生的影响。
  “他们都太容易受到影响了,”那个老头会这么说,“而且我听到她邀请他去她们那儿呢。”
  无疑,箱子上的一个女人会这么回答他这番话:“但他现在也造不成多大危害了。在我们那个时代,我们都被他们欺骗是因为他们这种人都既年轻又迷人。可现在,时不时地他们这帮怪人就会有一个从这儿路过,看起来都成了老朽,都油尽灯枯了。如果还能有什么影响的话,也只能是把所有那些关于上一代的神秘传说都给破除掉。不管怎么说,像他那样的人如今早就已经今非昔比了。他们连自己都弄不清他们到底相信什么了。”
  那个老头会摇摇头:“我看到那个年轻姑娘看他的时候是种什么眼神了。没错,他现在看起来是一团糟。但是一旦他的自负得到了一点满足,一旦年轻人奉承他几句,看到他们多么想听听他的见解,他就再也打不住了。就跟从前一模一样了。他就会让他们都为了他的理想服务。像现在的这些女孩子,她们可以相信的东西实在太少了。即使像这样一个浑身臭气的流浪汉都能给她们一个目标的。”
  在我睡觉的时候,他们的谈话内容左不过就跟这差不离。但现在,当我从我的角落里观察他们的时候,他们却仍然问心有愧地沉默地坐着,盯着他们壁炉里那最后一点点余烬。过了一会儿,我站起身来。真是可笑得很,他们四位仍然不敢看我。我等了有段时间,看他们是否会说些什么。最后,我说:“没错,我刚才是在睡觉,但我猜到你们都在说些什么了。很好,我现在就打算去干那件让你们害怕的事,你们会大感兴趣的。我这就去那些年轻人住的地方。我要告诉他们该怎么应用他们所有的活力,怎么对待他们所有的梦想,以及他们想在这个世界上实现某种永恒美德的渴望。看看你们,多么可怜的一帮家伙。缩在你们的农舍里,怕做任何事,怕我,怕马吉斯,怕我们那个时代的所有的人。怕外面世界上的所有的事,就因为我们曾犯过些错。好在,那些年轻人还没陷得那么深,虽然这么多年来你们一直在对他们灌输那些毫无生气的东西。我要去跟他们谈谈。我在半个小时之内就会抵消你们多年来所有可怜的努力。”
  “你看,”老头对另外三个人说,“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子的。我们应该制止他,但我们又能怎么办?”
  我横冲直撞地穿过房间,拿起我的包,走到了外面的夜色中。
  那个女孩仍然站在外面。她似乎一直在等我出来,她冲我点了一下头就开始在前头领路。
  夜色很黑,还下着毛毛雨。我们七扭八歪地沿着农舍之间的小路往前走。我们路过的有些农舍看起来那么破烂衰朽,我感觉我只需以我全部的重量冲过去就能把它们撞倒。
  那个女孩领先我几步,偶尔透过肩膀往后瞥我一眼。一次她说:“温蒂肯定会高兴坏的。刚才你路过的时候她就确定是你。现在,她肯定已经猜到她是对的了,因为我离开了这么长时间,她肯定已经把我们那一大帮人都召集到一块儿了。他们肯定都在等你。”
  “你们也是这样接待大卫 · 马吉斯的吗?”
  “哦,是的。上次他来的时候我们真是太高兴了。”
  “我敢肯定他会觉得很满意的。他对自己的重要性总是有种夸张的意识。”
  “温蒂说马吉斯是个非常有趣的人物,但你是个重要的人物。她认为你确实非常重要。”
  对此我思忖了片刻。
  “你知道,”我说,“我已经在很多事情上改变了看法。如果温蒂期望我现在还说跟好多年前一样的话,那她会失望的。”
  那个女孩似乎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只是继续目的明确地带领我穿过一片片拥挤的农舍。
  又过了一小会儿,我意识到在我身后十几步远之外有脚步声。起先,我以为那不过是某个村民出来散散步,也就没有回头。但接着那个女孩在一盏路灯下停住脚步,向我后面望。我于是也只得停步转过身去。一个穿深色外套的中年男人朝我们走过来。走近的时候,他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虽然脸上并没有笑意。
  “终于,”他说,“你来了。”
  我这才认出他来。自从我们十岁分开之后我们就再没见过面。他叫罗杰 · 巴顿,在我们一家搬回英国之前,他是我在加拿大读了两年的学校的同学。罗杰 · 巴顿跟我并不是特别要好,但因为他当时很胆小,也因为他也是从英国来的,他有一段时间曾是我的跟屁虫。自那之后我既没有见过他也没有收到过他的信件。此刻,当我借着路灯的光端详他的时候,我看得出来岁月对他并不仁慈。他秃了顶,脸上斑斑点点皱纹纵横,他的整个姿态都有一种疲惫的下垂感。虽然如此,我还是一下子认出了我的老同学。
  “罗杰,”我说,“我正要去拜访这位年轻女士的朋友们。他们聚集到一起接待我。要不然的话我就直接去拜访你了。虽然如此,我会把你的事放在第二重要的位置,今晚睡觉前一定去看望你。我正在盘算,虽然那些年轻人的事完了以后肯定很晚了,我还是要去敲罗杰家的门。”
  “没关系,”我们重新又开始往前走的时候罗杰说,“我知道你有多忙。不过我们是该谈谈。一起玩味一下我们在一起的旧时光。在你最后一次见我的时候——我是指在学校——我猜那时我真是个标准的软蛋。但你知道吗,到我十四五岁的时候这一切都发生了改变。我真的强壮起来了。成了某种领袖型的人物。但那时的你已经离开加拿大很久了。我总是在想如果我们十五岁的时候不期而遇会是什么样子。我敢打包票,我们之间的关系肯定会跟原来的大不相同。”
  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在学校的时候,罗杰·巴顿很崇拜我,而我则以不停地欺负他作为他崇拜我的回报。虽然如此,我们之间却存在着一种奇怪的理解,那就是我欺负他全是为了他好;我会冷不防地在操场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或者在走廊里放他过去之后,突然兴起又把他的胳膊猛地扭到他背后,直到他疼得哭起来。我这么做纯粹是为了使他坚强起来。因此,这种突袭在我们之间的关系中起到的主要作用就是使他敬畏我。在我听着这个走在我身旁的疲惫不堪的人诉说的时候,所有这一切都统统清晰起来。
  “当然了,”罗杰 · 巴顿继续说下去,也许他猜到了我的思想活动,“如果你当初不那样对待我,我很有可能就不会变成我十五岁时的样子了。不管怎么说吧,我经常想如果我们几年后再遇到的话会是什么样子。那时候的我可真要你认真对付才行了。”
  我们再一次沿着夹在农舍间的狭窄弯曲的道路往前走。那个女孩仍在前面带路,但她现在走得比刚才快多了。我们经常只来得及看到她转过前面的转角,我突然意识到如果不想走丢了的话我们可得当心点了。
  “今天,当然了,”罗杰·巴顿说,“我太过分了点。不过我不得不说,老伙计,你现在的样子可实在太差劲了。跟你相比,我简直就是运动员了。别再自欺欺人了,你现在不过是个肮脏的老流浪汉,一点都没错,难道不是吗?但你知道吗,你虽然走了,在你走后的很长时间里我仍然崇拜你。弗莱彻会这么做吗?弗莱彻要是看到我干这个他会怎么想?哦,没错。我一直到十五岁左右才终于能回顾过去,真正看穿了你。然后我变得非常生气,当然了。直到现在我还时不时地想起这事。我回顾过去,想,他只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讨厌的家伙。当时他只不过比我重一点,多一点肌肉,更自信一点,结果他就占据了完全的优势。没错,非常清楚,回顾过去,你是个多么讨厌的小人。当然,我并没说你到如今还是这样。我们都变了。而我乐意接受这么大的改变。”
  “你在这儿住了很长时间了吗?”我问,希望改变话题。
  “哦,有七年左右了。当然了,在这儿大家经常谈到你。我有时也把我们早年的交情讲给他们听。‘但他不会记得我的,’我总是告诉他们。‘他为什么要记得他过去常常欺负、对他惟命是从的一个皮包骨的小男孩呢?’总之,这些天来这儿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地谈到你。当然,那些从没见过你的人最容易把你理想化。我猜你这次来就是为了利用所有这一切的吧。不过,我不应该责备你。你有权力争取打捞到一点自尊。”
  我们突然发现我们正面对着一片开阔的田地,我们俩都停了下来。回头望去,我发现我们已经走出了村子;最后的几间农舍也在我们身后有一段距离了。我开始的担心果然成了现实,我们已经跟那个年轻女人走散了;实际上我意识到我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跟在她后头了。
  就在那时,月亮出来了,我发觉我们正站在一块巨大的绿色田地的边沿,我猜想,这片田地会远远地超出我就着月光所能望到的范围。
  “不管怎么说,”他说,“现在是宽恕的时候了。你不该再这么忧心忡忡了。你也看到了,过去做的事最终又会报应到你自己身上来。但终归我们也不能为我们年幼无知的时候做的事承担责任。”
  “毫无疑问你是对的,”我说。然后我转身在黑暗中环顾了一圈。“但现在我不知道该去哪儿了。你看,有些年轻人正在他们的农舍里等着我。现在,他们肯定已经为我准备好了温暖的炉火和热茶。还该有些家制的蛋糕,保不定还会有美味的炖菜。在我进入他们农舍的那一刻,由我们刚才跟着的那位年轻女士引导,他们所有的人都会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会有微笑、崇拜的脸围绕在我四周。这就是在某个地方正等待着我的场面。但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去了。”
  罗杰 · 巴顿耸了耸肩。“别担心,你想到那儿去并不难。不过,你知道吧,如果那个女孩认为你能走着去温蒂的农舍,那她可真是有点误导了你。你真的需要乘一辆巴士去。即使是乘巴士,那也是一段很长的路。我得说,大约需要两个小时呢。不过不必担心,我会告诉你到哪儿搭乘巴士的。”
  说着,他开始往村子里走。我跟着他,我能感觉到天已经很晚了,我的这位同伴也急于上床睡觉。我们沿着农舍又走了几分钟,然后他把我领到了村里的广场。实际上,这地方又小又寒酸,几乎不配称什么广场;只有比巴掌略大一点的一块绿地,旁边孤独地立着一盏路灯。在路灯投射出的光圈之外只约略看得见几家商店,因为是晚上了,都关着。周围万籁俱寂,什么都听不到。一缕薄雾在地上盘桓。
  我们还没到绿地,罗杰 · 巴顿就停住脚步指了指。
  “就是那儿,”他说,“你站在那儿,巴士就会来的。我刚才说过了,这段路可实在不短。大约两个小时。不过别担心,我向你保证你的那些年轻人会等着你的。你看,他们现在可以相信的东西实在太少了。”
  “已经很晚了,”我说,“你肯定巴士还会来吗?”
  “哦,是的。当然了,你不得不等一会儿。不过巴士最终肯定会来的。”然后他又肯定地摸了摸我的肩膀。“我看得出来站在这儿是有点孤单。不过等巴士一到你的精神就会为之一振的,相信我好了。哦,我保证。那辆巴士一直是个快乐的源泉。它里面灯火通明,总是挤满了快乐的人,谈笑风生,还冲着窗外指指点点。你一上车,就会觉得既温暖又舒适,别的乘客会跟你攀谈,说不定还会给你些吃的喝的。甚至可能有歌声——那要取决于司机了。有些司机鼓励大家唱歌,有些则不会。好了,弗莱彻,我很高兴见到你。”
  我们握了握手,然后他就转身走了。我眼看着他消失在两幢农舍之间的黑暗中。
  我走到那片绿地上,把我的包放在路灯的灯柱底下。我倾听着远处车辆的响声,但黑夜寂静无声。不过,我还是被罗杰 · 巴顿对巴士的描述激起了兴趣。而且,我一直想着旅途的终点等待着我的热情款待——那些年轻人满怀崇拜的脸——感到我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正在涌动着乐观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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