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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降临后的村庄

作者:石黑一雄




  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是英国当代著名日裔作家,他1950年出生于日本长崎,五岁随父母迁居英国,先后在英国肯特大学和东英吉利大学就读,1980年获得硕士学位,并开始在英国文坛上崭露头角。迄今为止,虽然加入文坛创作只有短短的二十年时间,但他的作品却多次获得重要奖项。1982年,他发表的处女作《山影淡淡》获得英国皇家学会颁发的温尼弗莱德·霍尔比奖,1986年《浮世绘大师》摘走了惠特布里德年度最佳小说奖,同时获得布克奖提名,到1989年,他终以《盛世遗踪》赢得布克奖,并从此成为与奈保尔和拉什迪齐名的英国当代移民作家的代表人物(这部小说被改编成电影《告别有情天》,由实力派巨星安东尼·霍普金斯和爱玛·汤普森主演)。1995年,《无法安慰的人》又为他赢得了切尔特纳姆文学艺术奖。2000年,他发表的新作《上海孤儿》再次获得布克奖提名。
  石黑一雄的作品非常强调人物关系的层次和小说折射的时代背景,他对小说中的人物投注了强烈的感情,也很善于把生活琐事与政治、个人与社会融合在一起,使小说的内涵得以延伸。评论家一向认为他所主张和实践的是一种“国际化小说”,即把视野超越本土,努力创作适合各国读者阅读、不必拥有专门的文化知识就能欣赏的小说。譬如,《盛世遗踪》中以主人公为中心,展开了主仆、父子、情侣多层关系;而城堡中的那次“国际会议”则是二战前各国间关系的一个缩影。《上海孤儿》中同样以主人公侦探班克斯为中心,发散出了父(母)子、情侣、父女、挚友层层关系,而班克斯与他的童年挚友日本人哲,就是日英新旧两个殖民国家的一种缩影。
  另外,回忆是贯穿石黑一雄小说的核心线索,他的多部作品,包括《盛世遗踪》和《上海孤儿》在内,都是以主人公的零星回忆构成的。作者以这种创作的方法打破小说的连贯性,取而代之的是对一些重要片断的描写。这种富有现代主义(尤其是意识流小说)特色的方法,使作者在情节的把握上具有了更大的自主性,可以更好地反映了作者的创作意图。难能可贵的是,他的小说虽以回忆为线索,但布局清晰,情节性很强,读起来一点不觉得困难,读者反而会被作者那种娓娓道来的独特风格所吸引,颇有法国大师普鲁斯特的风范。
  在具有欧洲小说特点的同时,石黑一雄的创作又包含着深深的日本烙印。他笔下的人物结局多半都是悲剧性的。就这一点,评论家们认为,日本文学上自《源氏物语》,下到川端康成,都形成了“幽情”这种独特的创作风格,即“在人的种种感情中,只有苦闷、忧愁、悲哀——也就是一切不如意的事,才是使人感受最深的”,而石黑一雄的作品则很一致地顺承了这一特点。回顾英国文学历史,从亨利 · 詹姆斯、康拉德到奈保尔,这些移民作家无不把自己祖国的文学特色融入文学创作中,从而形成自身独特的文学风格,石黑一雄也不例外。
  《黑夜降临后的村庄》是石黑一雄发表在《纽约客》上的一则短篇小说。作者的叙事手法很有意思,他始终没有展开“我”过去的经历,读者无从知晓“我” 的出身、职业等更多的信息,却无时无刻不感受到“我”过去的辉煌与骄傲。“我”曾经是一代人的精神领袖,“我”的思想已经渗透到人们灵魂之中,并继续影响着后来人。
  编者
  
  曾经有那么一段日子,我可以马不停蹄地一连几个星期在英格兰旅行而且一直处于最好的状态——当时,如果说旅行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它能真正令我锦上添花。但如今我老了,变得越来越容易迷失方向。于是,我在天刚黑来到这个村子时,就根本找不着北了。我简直不能相信这就是不太久之前我还在这里住过并产生过巨大影响的同一个地方。
  我什么都认不出来了,我发现自己仿佛永远在半明半暗、七扭八歪的街上走个不停,街道两旁是本地典型的低矮的石头农舍。街道有时会变得那么窄,我在通过时背包或是胳膊肘都会擦到某一边粗糙的墙壁。不过我仍然坚持在黑暗中蹒跚着往前赶,希望能找到村中心的广场——至少我能在广场上辨明方向——或者碰到一位村民。但又走了一段时间后却既没能找到广场也没碰上什么人,这时我已经疲惫不堪,就决定我最好还是随便选一户农家,直接敲他们的门,寄希望于开门的是以前认识我的什么人。
  我在一扇摇摇欲坠的大门前停了下来,大门的门梁特别低矮,我得低下头才能进得去。暗淡的灯光从周遭的门缝中泄出来,隐约能听到欢声笑语。我很响地敲门,确保房主在高声谈笑中能听到。不过正在这时有人在我身后说:“你好。”
  我转过头去,发现一个年约二十的年轻女人站在稍远处的黑暗中,穿一条破烂的牛仔裤和一件撕破的套衫。
  “刚才你径直从我身边走过,”她说,“虽然我叫你来着。”
  “真的吗?哦,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无礼的。”
  “你是弗莱彻,对吧?”
  “是的,”我说,多少有点自得。
  “你从我们屋前走过时温蒂就觉得是你。我们都兴奋极了。你是那群人物中的一个,对吧?跟大卫 · 马吉斯和所有那帮人一起的。”
  “是的,”我说,“不过马吉斯很难说是最重要的人物。我很惊讶你这么把他单挑出来。还有别的比他重要得多的人物呢。”我一口气列举了一大串名字,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个姑娘对每个名字都点头表示知道。“不过这都是你上一代的事了,”我说,“你竟然知道得这么清楚真令我感到意外。”
  “这是我们上一代的事,但我们是研究你们这帮人的专家。关于你们,我们比当时就住在这儿的大部分老一辈的人知道的还多。温蒂只凭你以前的照片第一眼就认出了你。”
  “我还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还会对我们这么感兴趣。真抱歉刚才错过了你们。不过你看,如今我老了,我旅行的时候有些辨不清方向了。”
  我能听到门后的吵闹声。我又重重地敲了敲门,这次相当不耐烦了,虽然我并不急于结束跟这个姑娘的这次邂逅。
  她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说,“你们那个时候的人都那样。大卫 · 马吉斯几年前到这儿来过。93年吧,要么就是94年。他也是这样。有点茫然。你一直都在旅行的话,丧失方向感的时间可能还晚一些。”
  “这么说马吉斯也来过这儿。真有趣。你知道,他真算不上什么重要人物。你千万不能有这种概念。顺便问一句,你也许能告诉我住在这个屋子里的是谁。”我又重重地敲了敲门。
  “是彼得森一家,”那个姑娘说,“他们是老住户了。他们也许记得你。”
  “彼得森一家,”我重复着,但大脑对这个名字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干吗不去我们那儿?温蒂刚才真是兴奋极了。我们别的人也都很兴奋。对我们来说这可是个天赐良机,能真的跟那个时代的名人交谈几句。”
  “我也很想那么做。不过首先我最好先安顿下来。这是彼得森家,你说。”
  我又重重地敲了敲门,这次敲得很猛。门终于开了,一片温暖和光明泄到街上。一个老人站在门口。他仔细地打量着我,然后说:“这不是弗莱彻吗?”
  “是呀,我刚进村子。这几天来我一直都没停。”
  他琢磨了一会儿,然后说:“哦,你最好还是进来吧。”
  我发现自己来到一个狭窄肮脏的房间,房间里塞满了粗糙的木头和破烂的家具。壁炉里烧着的一根原木是惟一的光源,借着这点光我能分辨出屋子里的一群弓身坐着的人。开门的老人有点不情愿地把我领到壁炉边的一把椅子旁,显然这把椅子就是他刚才坐过的。一坐下来我就发现我很难转过头去看清楚周围的环境和屋子里其他的人。不过炉火的温暖却真是舒服,有那么一刻我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火焰看,一种令人愉快的晕乎乎的感觉流遍全身。从我身后传来各种声音,问我身体是不是还好,是不是远道而来,我是不是饿了,我尽可能地给以答复,虽然我也意识到我的回答很勉强。终于,各种问题都问完了,我才意识到我的出现使气氛相当尴尬,但我太需要温暖的炉火和休息一下的机会了,我也就并没有放在心上。
  不过,当我身后的冷场持续到几分钟还没打破的时候,我决定礼貌周全地跟主人们说说话,于是我把椅子转了过去。正在这时,在我转过椅子来的时候,我突然被一种强烈的熟悉感攫住了,我一下子认出了这个房间。选择敲这扇门在我是完全随意的,但我现在认出了我正是在这个房间里度过在这个村子里的那些岁月的。我的视线马上移到了远处的屋角——这时候那儿一片昏暗——那儿曾经就是我的角落,我的床垫当时就放在那儿,我曾待在那儿,安静地翻好几个小时的书或是跟进屋来的随便什么人交谈。夏天,我们打开窗子,更经常的是大门,让清新的微风径直吹进来。那时候这个农舍周围还是一片开阔的田地,我的朋友们在户外长长的草地上闲荡,他们争论诗歌和哲学的只言片语会从室外飘进房间。这些往事的碎片如此强烈地击中了我,我惟一能做到的就是不要当场就径直朝我原来的角落奔去。
  又有人在对我说话了,也许是在问另一个问题,但我几乎听都没听。我站起来,透过暗影望着我的角落,现在我能辨认出那儿是张狭窄的床,被一顶帐子盖着,差不多刚好占了当时我的床垫的位置。那张床看起来仿佛在向我招手,我意识到我打断了那位老人的话。
  “你瞧,”我说,“我也知道这有些失礼。不过,你看,我今天实在是走了太多路了。我真的需要躺一会儿,闭闭眼睛,哪怕只有几分钟也好。完了以后,你们想怎么谈我们就怎么谈。”
  房间里的人影不自在地移动起来。然后一个陌生的声音很不高兴地说:“那就去睡一会儿吧。不必介意我们。”
  不过,我已经穿过这一片混乱来到了我的角落。床摸起来很潮,弹簧被我压得吱嘎作响,但我刚刚背朝房间蜷起身子,我长时间旅行的疲惫就把我攫住了。在我蒙眬睡去的时候我听到那个老人的声音说:“这是弗莱彻,确实是他。上帝啊,他真上了年纪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我们应该就让他这么睡过去吗?他可能要一睡几个小时,那我们也不得不陪他熬着。”
  “让他睡一个小时左右,”另一个说,“如果一个小时以后他还不醒,我们就叫醒他。”
  就在此时,沉重的疲惫彻底把我压倒了。
  但我这一觉睡得断断续续,很不舒服。我睡一会醒一会儿,总是意识到我身后房间里的谈话声。有那么一会儿,我听到一个女人说:“真搞不懂我当时怎么会被他迷住的。他现在简直就是个破衣烂衫的流浪汉。”
  在我半梦半醒的那一刻,我自己还在琢磨这些话到底说的是我呢还是,比如说,大卫 · 马吉斯,但睡意马上就又把我吞噬了。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房间里似乎显得更暗更冷了。我身后的低语声仍在继续,但我却一点都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了。我突然觉得我就这样子睡了过去未免失礼,有点尴尬,所以有几分钟时间我仍然面朝着墙一动没动。但我肯定有什么表现说明我已经醒了,因为一个女人的声音打破惯常的谈话说:“哦,看,你们看。”他们低声交换了几句意见,然后我就听见有人朝我睡的角落走来的声音。我感到有一只手温柔地放在我肩膀上,我朝上望去,见一个女人在我身旁跪下来。我只是稍稍转了下身子,因此看不到整个房间,但我感觉房间就是靠那点将熄的余烬照亮的,那个女人的脸在阴影中仅能分辨得出。
  “好了,弗莱彻,”她说,“该是我们谈谈的时候了。我等你回来已经等了很久了。我经常都会想起你。”
  我尽力想看得她更清楚些。她有四十多岁,就是在暗影里我都能看出她眼睛里恹恹的悲哀。但她的脸却一丝一毫都没能触动我哪怕最细微的记忆末梢。
  “很抱歉,”我说,“我想不起你来。如果我们以前认识的话请你原谅我。现在我的脑子真是不行了。”
  “弗莱彻,”她说,“我们当初认识的时候,我还年轻漂亮。当时我把你当作偶像来崇拜,你说的每一句话在我听来都像是答案。现在你终于又回来了。我很多年来都一直想告诉你是你毁了我的生活。”
  “你这么说不公道。没错,我在很多事上都犯过错。但我从没声称我知道任何人生的答案。我在当初说的所有的话都是我的职责所在,我们所有的人都献身于辩论。我们知道的东西比这儿的任何人都多。如果像我们这样的人都因循懒散,声称自己知道的不多不够,那还有谁献身于行动?但我从没声称过我知道答案。不,你这样可不公道。”
  “弗莱彻,”她说,语调中带着种奇特的温柔,“你曾经经常跟我做爱,差不多每次我到这儿来我们都做。就在这个角落里,我们干尽了所有那些美丽的脏事。我真是奇怪怎么当时会那么迷恋你的肉体。而现在的你简直成了一堆难闻的破布。但你看我——我还仍然有吸引力呢。我脸上虽然有了皱纹,但我在村子里走的时候,我穿上特别能显身材的裙子,很多男人仍然想要我。但你呢,现在没有一个女人会想看你了。一堆散发着臭气的破布和烂肉。”
  “我不记得你了,”我说,“而且在那些日子里我也没时间性交。我有更重要的事要操心。更严肃的事。没错,那些日子里我是做错了好多事。但我一直比大多数人都更努力地想弥补和改进。你看,即使是现在我还在旅行。我从没停下来。我一直不停地走啊走,努力想弥补以前可能因我而造成的伤害。我做的可比当时我们那一帮的大多数人都多。我敢打赌,比如说马吉斯就肯定没有像我这么努力地想弥补过去的过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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