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异己分子们

作者:方厚升




  显然,我的使命是保证异己分子的传统不在我们这代人身上中断。总得有个人来挑这副担子,这个人就是我。没有人料到我会走上这条路,然而木已成舟:我担起了这个角色。我们家族中的智者们坚持认为,是奥托叔叔对我造成了不良影响。奥托叔叔是上一代人中的异己分子,我的教父。总得有人做异己分子呀,他便是这个人。当然,大家此前选他做教父时,事实尚未证明他将会一事无成。我也一样,被选为一个小男孩的教父;可是现在,自从我被视为异己分子以来,他们便谨慎地让孩子避开我。本来,大家应该感谢我们,因为没有异己分子的家族算不得一个独特的家族。
  我和奥托叔叔之间的友谊很早就开始了。他经常到我们家来,带给我很多糖果,多得让我父亲都觉得不合适了;他不停地说啊说的,末了便会开口借钱。
  奥托叔叔知识渊博,没有哪个领域他不精通的:社会学、文学、音乐、建筑,样样在行。确实,他真的懂行。甚至专家们也乐意和他交谈,觉得他活跃而睿智,人也非常客气,直到他随后借钱时才会在震惊中清醒过来。因为骇人之处就在这里:他不仅扫荡自己的亲戚,而且在所有他认为值得一试的地方都布下狡猾的陷阱。
  所有的人都认为,他可以把他的知识“变成现钱”——这是上一代人的说法,然而,他不是变自己的知识,而是变亲戚的神经为现钱。他能够让人觉得他在这一天不会借钱,究竟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一直是他的秘密。但他终归会借钱的,风雨无阻,毫不留情。我觉得,他是不忍心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他的谈话是那么引人入胜,饱含激情,思维缜密,妙趣横生,既给对手沉重一击,又让朋友扬眉吐气。他对任何事情都能侃侃而谈,以至于大家都难以相信,他竟然会……!但他就是借钱。他虽然从未有过孩子,却懂得如何抚养婴儿,他以动人心弦的谈话将女人们吸引过来,与她们讨论某些疾病的适用食谱,向她们建议香粉的种类,把药膏配方给她们写在纸条上,帮她们制定饮酒的数量和质量。的确,他知道如何征服她们:一个又哭又叫的孩子,只要交到他的手中,马上就会安静下来。他的身上散发着某种魔力。同样,他也能中肯地分析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起草法律文件,背出所用法律文件的编号……
  但是,不论谈话在哪里进行,也不论谈话的内容是什么,当结尾渐渐临近,告别的时刻终于无情地到来之时——通常是在门厅里,而且房门已经合上了一半,他会再次将苍白的脑袋向战战兢兢地等着他离去的一家人转过来,黑黑的眼睛忽闪着,似乎想起了一件小事,对这一家的当家人说道:“顺便说一下,你能不能借给我……?”
  他所借的钱,金额在一马克到五十马克之间。五十马克是最高的金额,他在几十年间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即借钱绝对不可以超过这个数目。他还会再加上一句:“短期的!”“短期的”是他最爱说的一个词儿。之后他就会回到家里,将礼帽重新挂到衣帽架上,把围巾从脖子上取下来,接着便开始解释他为什么需要这笔钱。他总是有计划,都是可靠的计划。他自己从不直接需要这些钱,而是总想最终为他的生活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他的计划小至一个卖柠檬水的铺子,保证他获得稳定而可靠的收入,大至成立一个政党,保证欧洲不至于走向没落。
  在我们家族中,他的口头禅“顺便说一下,你能不能借给我……”成了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有些女性成员,如婶婶、叔祖母,甚至也有侄女们,在听到“短期的“这个词儿时几乎会晕倒。
  随后,奥托叔叔会走进最近的一家酒馆去仔细思考他的计划。我猜想,当他奔下楼梯之时,他一定幸福极了。他会一边喝酒,一边把那些计划在脑子里过一遍。至于是喝一杯白酒还是喝三瓶葡萄酒,要视搞到了多少钱而定。
  他喝酒,这一点我不想再隐瞒了。他喝酒,但从来没有人看到他喝醉过。而且,他显然也有独自饮酒的需要。给他酒喝,从而避免他开口借钱,这种想法绝对是徒劳的。即使拿整整一桶的葡萄酒给他喝,也无法阻止他在告别的最后一分钟,将脑袋再次探进门来问道:“顺便说一下,你能不能短期借给我……?”
  不过,我到现在为止一直隐瞒了他最糟糕的特点:他有时候会还钱。有时候,他似乎也挣一些钱。我想,作为曾经的候补官员,他偶尔会从事法律咨询。随后他就会赶过来,从兜里掏出一张钞票,恋恋不舍地把它抻平,说道:“你那么好心地帮了我,这是五马克!”完后便迅速离去。但最迟两天之后,他就会再次前来借钱,数额比他刚刚归还的要高一些。几乎是六十岁的人了,却没有一个我们习惯于称之为正当职业的东西,他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这一直是他的秘密。他绝对不是死于饮酒导致的疾病上。他的身体棒得出奇,心脏功能异常完美,睡起觉来就像一个吃饱了奶、在对下一次吃奶的憧憬中安然入梦的健康婴儿一样。不,他死得非常突然:一次事故结束了他的生命。他死后发生的事情,一直是关于他的最具神秘色彩的片段。
  如前所述,奥托叔叔死于一次事故。他被一辆带三个挂斗的拖斗卡车轧死了,就在闹市区当中。幸亏有个好心人把他抬了起来,交给了警方,并通知了他的家人。人们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了一个小钱包,里面有一个印有圣母像的纪念章、一张可乘两次的打孔车票和两万四千马克现金,还有一份他在彩票收款员那里签了名的收据的副本。他拿到这笔钱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分钟,很可能还要更短些,因为那辆载重卡车是在离彩票收款员办公室不到五十米的地方轧倒他的。随后的事让整个家族都颇感羞愧,他的房间里一派落魄景象:桌子,椅子,床,柜子,几本书,一个大笔记本。笔记本中详细列明了他还欠着钱的人,还登记了他前一个晚上刚刚借到的四个马克。此外还有一份非常简短的遗嘱,指定我做他的继承人。
  我父亲作为遗嘱执行人被委托付清全部欠款。事实上,奥托叔叔的债权人名单占了整整一个四开本的笔记本。第一个借款记录要追溯到他终止自己法院候补官员生涯的年代,那时候他突然转向其他的计划,为此所做的思考曾花费了他那么多的时间和钱财。他的负债总计大约一万五千马克,债权人共有七百多个,从一个给了他三十芬尼的钱买一张换乘车票的有轨电车售票员开始,直至作为总计两千马克欠款债主的我父亲,大概是因为奥托叔叔在我父亲那里最容易借到钱。
  说来也怪,奥托叔叔下葬的那天我正好成年,因此有权利继承这一万马克的遗产。于是,我立刻中断了刚刚开始的大学学业,开始致力于其他的计划。尽管父母亲伤心得落了泪,我还是离开了家,搬到了奥托叔叔的房间里,那里对我的吸引力太大了。我现在仍然住在那儿,尽管我的头发早已开始稀疏起来,而财产既没增加也没减少。我现在明白了,有些事我一开始就做错了。试图成为音乐家,甚至于去作曲,是毫无意义的,我没有这方面的天赋。这一点今天算是搞清楚了,但我白白付出了三年大学的代价才认识到这一事实,于是一心一意地向着懒汉的称号奔去,其间还花光了全部遗产。不过,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些计划的前后顺序我都已经理不清了,太多了。此外,认识到它们的无意义性所必需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到了最后,一个计划刚好只能维持三天,而这样一段时间即便是用于考虑一个计划都太短了。我的计划寿命期急剧缩短,最后只剩下一些短暂的、转瞬即逝的念头,使我根本无法向别人解释,因为我自己都还没把它们搞清楚呢。鉴于我毕竟曾经潜心研究了三个月的相面术,我最终在一个下午的时间内决定做一名画家、园艺师、机械师和水手;入睡时抱着自己天生就是教师的念头,醒来时却坚信自己的事业在海关……!
  简而言之,我既不像奥托叔叔那样和蔼可亲,也不像他那样颇有毅力。而且,我也不是一个演说家,我一声不吭地坐在大家身边,让他们感到厌烦,在沉默之中突然开口向他们借钱又很突兀,听起来像是勒索。只有同孩子们我才合得来,至少看起来我从奥托叔叔身上继承了这个优点。婴儿一旦躺到我的怀里,马上就会安静下来;虽然大家都说我的模样挺吓人的,但只要它们已经会笑,它们看见我就会微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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