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马蹄声隆隆的山谷

作者:刘沁卉




  一
  
  轮到他做忏悔了,男孩却浑然不觉。他正望着过道的地砖发呆。这过道将侧殿和正殿隔开,道上铺着红白相间的六角瓷砖,红白底色的两种砖块相互交错,使他很快就看花了眼:黑乎乎的水泥缝渐渐模糊,仿佛大块的拼花都融为一体;地面变成了碎石路,红白两色石子凹凸不平;模糊的缝隙像张脏兮兮的网覆在上面。
  “该你了。”旁边的年轻女士小声提醒他。他摇摇头,伸出拇指含糊地指了指忏悔室。于是那女子从他身旁走过;这一瞬间,薰衣草的气味更浓郁了。接着传来了她的低语,还有她那双高跟鞋在跪着的木头阶梯上刮出的声响。
  “罪孽,”他心想,“死亡,罪孽。”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折磨着他——想要亲近那女子。他甚至没有看清她的脸,但闻到了淡淡的薰衣草香,听见了年轻的声音和高高的鞋跟踏出的轻微又响亮的哒哒声。这种响亮却轻盈的节奏,只是构成那日夜回旋在他耳畔的、无休无止的旋律的一个片断。每逢夜晚,他毫无睡意地躺在床上,通过敞开的窗户,听见这旋律飘过铺着石块的路面,又跃上旁边的柏油人行道,可那鞋子、那高跟、那重重的和轻轻的声响,对他的倾听全然不知。他听见她们的声音——栗子树下的笑声和窃窃私语。这样的女人比比皆是,个个都美丽动人。有时她们会打开手袋,在有轨电车上,电影院的售票窗口,商店的柜台旁,或者把敞开的包扔在小车里——这下他就看得到里面的东西了:口红、手帕、散乱的钱、揉成一团的车票、烟盒、粉盒。他的目光仍然在铺了地砖的过道上苦恼地徘徊。这条道上布满荆棘,没有尽头。
  “该您了呀。”旁边有个声音说。他抬起头——很少有人称呼他“您”。原来是个小女孩,红扑扑的脸颊,黑头发。他冲她笑了笑,同样也晃了晃拇指。她穿着平底的童鞋走过去,踩不出任何节奏。轻声的低语从右边传来。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他都忏悔了些什么来着?嗯……我偷吃东西来着。还撒过谎。不听话。没做作业。这些我都偷吃过:糖罐里的糖,没吃完的糕点,还喝过大人们节庆活动后杯子里剩下的葡萄酒。雪茄烟蒂也偷偷吸过。我就是偷吃东西来着。
  “该你了。”他想都没想就机械地挥了挥手。一双男式鞋子走过。低语。一股子没有气味的气味直冲鼻孔。
  他的目光又回到过道的红白色碎花地砖上,眼睛有些发疼,好似光脚走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脚底板被硌得生痛。“好像我的眼睛也长了手脚,”他想,“那脚在她们的唇边游移,像流连在红色的湖边,那手则在她们的皮肤上来回抚摸。”
  罪孽。死亡。没有气味的气味得意洋洋地充斥着鼻腔,叫人恶心。怎么就没有哪怕一个男人,身上能散发点什么气味,比如洋葱、牛肉、酪皂?或是马达的机油、椴树花、烟叶?要不就是大街上的尘土、或者夏天里卖力干活后汩汩的热汗?可他们全部淡然无味,让你嗅不到任何气息。
  他的目光越过过道,落在对面那边。已被免罪的人们跪在那做忏悔祈祷。那边的空气里充满星期六的味道和安宁的气息,闻上去像洗澡水、香皂、新鲜的罂粟面包、姐姐们用零花钱买的新网球,还有父亲用来清洗手枪的清澈细腻的机油:那枪是黑色的,锃亮锃亮,已经十年没用过了;它是战争留下的完好无缺的纪念品,不起眼,没什么特别用途,只能勾起些回忆罢了。每回父亲把它拆开、清洗,它都能神奇地让他脸上容光焕发——这是一种曾经生杀大权在握的光彩:弹簧一震,死亡就从闪着银光的弹夹里上了膛。一到星期六,父亲都要在去和他的老酒友聚会之前,享受这么一段美妙时光:先卸开手枪,一阵揿按触碰之后,再给那些黑色零件一一上油;所有零件都摊在一块蓝布上,活像被解剖了的动物:躯干,枪栓上的金属簧片,稍小一点的内部零件,还有铰链和小螺钉。父亲允许他在旁边看,他也被深深吸引着,一声不吭地看着父亲脸上着魔般的痴迷神情。这明明是在向一件器具顶礼膜拜,并用这种可怕的、毫不掩饰的方式彰显着它的属性。连弹夹的弹簧父亲都要检查一下,而每次它们都准确无误地将死亡的种子推进枪膛。这时只消拇指轻轻地、柔柔地一碰,就可以打开保险栓,把它们释放啦。可是父亲从来不会这么做,他的手指总是温柔地把枪重新装好,然后塞到一堆旧支票簿和银行明细单底下。
  “该你了。”他还是照样摆了摆手。低声的诉说。低声的答语。无味的气味叫人恶心。
  过道的这边,散发着诅咒、罪孽以及一周的其余日子里那种暧昧庸俗的气息,其中星期天的气氛最为糟糕:咖啡机在阳台上咕嘟嘟地响——无聊;教堂、花园饭店、水上俱乐部、电影院、咖啡馆里——没劲;种满葡萄的山坡上,人们在查看“绮施泉修士葡萄园”的长势,细长的手指非常内行地在葡萄粒上滑过,乏味透顶!这种百无聊赖简直没法排遣,最终诱使着你去犯下罪过。女士的皮手袋可是随处可见的:绿的、红的、褐色的。他望向正殿,看到刚才让过去的那位女士的锈红色外套和她的侧影:秀气的鼻子,泛着古铜色的皮肤,深色的嘴唇。还有结婚戒指和高高的鞋跟——这个脆弱的乐器里就隐藏着那致命的旋律。他似乎觉得这旋律要离他而去,它先飘过很长很长的一段柏油路,然后又滑过坑坑洼洼的石板路——这既轻盈又沉重的罪孽断奏曲。他想到了死亡,还有死罪。
  现在她真要离开了:“啪”地扣上手袋,站起身,又跪下去,在胸前划了十字,她迈动双腿,带动鞋子,节奏传到鞋跟上,最后哒哒地在地砖上敲响起来。
  对于他,那过道就像一条永远淌不过去的河,他将永远待在罪孽的岸边。就只有那么四步路,把他和那个能释放和捆绑①的声音隔开。就只差六步路,他就可以到达正殿,那里就是星期六,是安宁和解脱之地。然而,他只迈出了两步走到过道,然后先是慢慢地、继而像逃离失火的房子一般飞奔了出去。
  推开皮制大门,一股热气和强光扑面而来,弄得他头晕目眩,身体一晃,左手狠狠地碰上了门框,手背顿时生痛,祈祷书也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捡起书,让门弹了回去,站在门口的挡风阁间里,把弄皱了的书页抚平。
  “彻底悔过”——合上书时,这几个字跃入他的眼帘。他把书塞进裤兜里,用右手摩挲着作痛的左手背,然后小心地用膝盖顶开大门。那女子已没了踪影,教堂前的广场空荡荡的。栗子树深绿色的叶子上覆着灰尘,一辆卖冷饮的白色手推车靠在街灯下,街灯的钩子上挂着个麻布袋,里面装着晚报。卖冷饮的男子坐在人行道的镶边石坎上看晚报,而卖报人正蹲坐在手推车的横杠上舔着冰激凌。一辆有轨电车驶过,上面几乎没有乘客,只有一个小男孩站在车厢的后部,手里舞动着一条绿色的泳裤。
  保罗慢慢把门推开,沿着台阶走下来,没走几步就出汗了。外面太热、太亮,他渴望回到黑暗中去。
  有时候,他会憎恶一切,唯独不恨自己,但多半时间还是恰恰相反,比如今天。广场四周的房子都开着窗,洁白的窗纱随风轻拂;咖啡杯匙相碰,叮叮作响;男人们在谈笑,不知什么人吐出来的青色烟圈在空中袅袅上升;储蓄所顶上的窗户里冒出浓浓的蓝烟;药房旁的窗口边,一个小女孩手捧点心,上面的奶油白似新雪,在她的小嘴周围也留下了一圈雪白的印痕。
  储蓄所顶上的钟指向五点半。
  走过冷饮车时,保罗迟疑了片刻。卖冷饮的小贩合上报纸站起来,可保罗只是瞟了一眼报纸——头版头行写着“赫鲁晓夫”几个字,第二行的标题是“敞开的坟墓”——便走开了。小贩边摇头边又打开报纸,重新坐了回去。
  保罗在储蓄所拐了弯儿,再转第二个弯时,从下面传来了河边划船比赛现场预告项目的声音:男子四人组——乌比亚队、雷努思队和绮施泉67队。虽相隔四百多米,他仿佛已闻到浮油和水藻的气味,还有牵引船冒出的呛人的烟,听见蒸汽轮船顺流而下时搅起的哗哗水声和傍晚悠长的汽笛,花园咖啡屋里高悬着灯笼,火红的椅子看上去像灌木丛中燃烧的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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