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蓝灯笼
作者:维克多·奥列戈维奇·佩列
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和女人愤怒的叫声,我们立刻肃静下来,瓦夏甚至假装打起了呼噜。几秒钟的工夫,门“咣”的一声被推开了,病房里的灯也亮了。
——这样呀,谁是这里最重要的死人?托尔斯坚科,是你吗?
穿着白大褂的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站在门口,旁边站着满脸泪痕的科利亚,他极力躲闪着我们的目光。
——重要的死人,——托尔斯泰庄重地回答,——在莫斯科的红场上呢。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深更半夜叫醒我呀?
面对如此傲慢无礼、极具挑衅性的质问,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一时也没了主张。
——进来吧,阿维尔扬诺夫,——最后他说道,——明天领导会弄清楚死人的事情的。好像这些死人还没回家呢。
——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托尔斯泰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为什么穿白大褂呀?
——因为必须这样,明白了吗?
科利亚瞟了一眼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
——上床睡觉,阿维尔扬诺夫, 你还是不是男人?而你,——她又转向了托尔斯泰,——如果再说一个字,那就光着身子去女病房,明白了吗?
托尔斯泰默默地看着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的白大褂。她上下打量了自己,然后抬眼盯着托尔斯泰,用手点着他。突然怒不可遏地发作起来。由于愤怒,她甚至整个人都发红了。
——你不回答我吗,托尔斯坚科?——她说道,——你应该明白,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科斯特里接茬说,——是您自己说的,如果他再说哪怕一个字,您就要把他……他还怎么回答你呀?
——至于你嘛,科斯特廖夫,——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说,——谈话应该是有特殊待遇的,在领导办公室,记住了吗?
灯灭了,门“砰”地一声被关上了。
这之后大约三分钟,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站在门口侧耳听着。然后她才蹑手蹑脚地离开。为了防备她再回来,我们有两分钟左右都没开口。然后科斯特里压低嗓门说道:
——听着,科利亚,看我明天非揍扁你你不可。
——我知道,——科利亚无精打采地回答。
——你们要听绿沙发的故事吗?——瓦夏问道。
没人应声。
他开始讲述。——在一个大企业里有一间厂长办公室,里面有地毯、书橱、大桌子,桌子前面是绿色的沙发,而在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还竖着一面放置很久的流动红旗,红旗放在这里很久了。就这样,一个男人被任命为这个工厂的厂长。他走进办公室环顾四周,这里的一切他都非常喜欢。那么就这样吧。他坐到沙发上开始工作。后来他的副厂长走进办公室看见—— 一副骷髅架子取代了厂长坐在沙发上,于是喊来警察,搜查了一番却一无所获。后来,副厂长又被委任为厂长,他也坐到这个沙发上开始工作。然后仍然是有人走进来看见沙发上又坐着骷髅,叫来警察,又白忙活一场。于是再任命新厂长,而他已经知道了其他厂长的命运。他给自己定购了和真人一样大小的木偶模型,给它穿上自己的西装坐在沙发上,他自己躲到了窗帘后面 ——过会儿提醒我,我想起了关于黄色窗帘的事——他就开始观察,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突然他看见,许多金属钢针从沙发里钻出来,正好把木偶从所有方向都捆住。其中一支钢针直接勒住喉管。钢针勒死木偶后,流动红旗从角落里走到这个木偶面前盖住了他。几秒钟后,这个木偶消失得无影无踪。流动红旗离开桌子回到角落里。男人悄悄走出办公室,下楼,从消防板上取下一把斧头,返回办公室,抡起斧头砍向红旗。一小段木头被劈断,还发出了呻吟声,血液流到了地板上。
——那接下来怎么样了?——科斯特里问道。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 ——瓦夏答道。
——那个男人怎么样了?
——抓进监狱了。因为他砍坏了流动红旗。
——那面流动红旗呢?
——修补好后重新放回了原处,——瓦夏沉思片刻才回答。
——那后来又任命的新厂长怎么样了?
——和原来的厂长一样的命运。
我猛然想起来,在我们领导的办公室角落里也摆放着许多旗帜,旗子上都用颜料标着队伍的编号,这些旗子他已经在隆重的队列式时展示两次了。他的办公室也有一套沙发,但不是绿色的,而是红色的环形沙发。
——是的,我忘了,——瓦夏说,——男人从窗帘后面出来时,他就已经成了双鬓斑白的老头。关于黄色窗帘的事情知道吗?
——我知道。——科斯特里说。
——托尔斯泰,你知道黄色的窗帘吗?
托尔斯泰不吭声。
——喂,托尔斯泰!
托尔斯泰依旧没有响应。
我想到了,我在莫斯科的住宅的窗帘也是黄色的,更准确点儿说,是黄绿色的。夏天,阳台上的门开着,从楼下林荫路上传来马达的轰鸣声,飘来掺杂着某种花香的汽油的焦糊味。就这样,我常常坐在阳台附近的绿沙发上,盯着看,风如何吹动黄窗帘摇来荡去。
——听着,科斯特里,——托尔斯泰突然出其不意地来了一句,——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确认死人。
——那如何确认?——科斯特里反问道。
——这并没有统一的标准。只是在确认时从来不说确认某人是死人了,所以死人最终也不知道,他们已经死了。他们认为自己还活着。
——你难道已经被确认为死人了吗?
——不知道,托尔斯泰说道。——可能,已经被确认了,也可能,要等到我回到城市才会被确认。我是说,他们是不透露这件事的。
——谁是“他们”?
——谁是谁?死人呀。
——看看,又来你那一套了把,——科斯特里说,——你最好住嘴吧,我听够了。
——好极了,——科利亚立刻随声附和道,——就是呀,我也听腻了。
——而你,科利亚,——科斯特里说道,——反正就等着明天我揍扁你吧。
托尔斯泰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说话了:
——最主要的是,那些被认定死亡的人自己也不知道,他们已经被看成是死人了。
那当时他们怎么被认定的呢?——科斯特里问道。
——随你怎么想象。比如,你向某人问了什么事情,或者你打开了电视机,事实上此时你已经被确认为死人了。
——我不是说的这一点。他们在被认定的时候应该知道他们变成什么人了。
——正相反。如果他们是死人,他们怎么能知道这些呢。
——那就让人不能理解了,——科斯特里说道,——那么怎么才能明白,谁是死人,谁是活人呢?
——你到底怎么了,还不明白吗?
——不明白,——科斯特里回答道,——我现在得出的结论是,他们没有任何区别。
——那你自己好好想想,你到底是谁。 ——托尔斯泰说道。
科斯特里黑暗中做了一个动作,紧接着有个东西强有力地砸在了托尔斯泰头顶正上方的墙上。
——蠢货,——托尔斯泰说道,——差点儿就砸到头了。
——反正我们都是死人,——科斯特里说,——就像你认为的那样。
——男子汉们,——瓦夏又说话了,——讲讲黄色窗帘的事吧。
——和你那黄窗帘一起去粪坑吧,瓦夏,我已经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
——我也没听过,——角落里传来科利亚的声音。
——还想怎么着,因为你,大家就都要再听吗?然后你再跑到安东尼娜那儿去哭。
——我哭是因为我的脚疼,——科利亚辩解道,——出去的时候我的脚扭伤了。
——正好,你该讲点儿什么。那时你可是第一个发言的。你以为我们忘了吗?——科斯特里说。
——瓦夏已经替我讲了。
——他不是替你讲的,他是碰巧了。现在可轮到你了,否则明天真的要挨收拾了。
——知道关于黑兔子的事吗?——科利亚问道。
不知为什么,我立刻明白了他说的是哪只黑兔子——在食堂前面走廊的一堆东西中悬挂着一块胶合板,板子上有一只戴着领带的兔子,兔子是被烫烙上去的,烫印这幅画的人很认真、很细致,所以兔子看起来确实好像全身都是黑色的。
——就这样吧。反正说过了,你什么都不知道。那就讲讲吧。
——曾经有一个少先队夏令营。在夏令营主楼的墙上画了所有的动物,其中就有一只打鼓的黑兔子。不知为什么,它的两只爪子上还钉了两个钉子。有一次一个小姑娘路过这个地方——就餐后去午休。她很可怜这只兔子。走上前拔出了钉子。突然,她觉得黑兔子像活了一样注视着她,但转瞬间她又想,这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就走进房子里去了。午休开始了。营地里的所有人立刻都睡着了。他们梦见午休结束了,人们醒来后去吃午后点心。然后好像所有人都像平常一样——打乒乓球,读书,等等。所有人都做了同样的梦。然后他们结束了换班,各自回家了。后来他们所有的人都长大了,中学毕业了,结婚,然后工作,养育孩子。而事实上他们只不过在这个夏令营的房子里睡了一觉。而黑兔子依旧敲打着自己的鼓。
科利亚不说话了。
——有些东西我没听明白呀,——科斯特里说道,——你刚才说,他们都各自各家了。但是要知道,他们的家里还有父母、熟悉的朋友呢。他们怎么样了?也睡着了吗?
——没有,——科利亚答道。——他们不是睡觉。他们是做梦了。
——一派胡言,——科斯特里反驳道,——伙计们,你们明白什么了吗?
没人应声。好像所有人都已经睡熟了。
——托尔斯泰,你明白什么了吗?
托尔斯泰的床嘎吱嘎吱作响,他俯下身从地板上捡起一样东西投向了科利亚。
——你这个恶棍,——科利亚说道。——马上你就会被扇嘴巴的。
——扔到这里来。——科斯特里说道。
这是他此前他扔过去打托尔斯泰的胶鞋。
科利亚扔回了胶鞋。
——喂, 你为什么一直不吭声?——科斯特里对着我说道,
——是这样的,我想睡觉。
科斯特里在床上翻来复去。我以为他想说点儿什么,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所有的人都不作声了。瓦夏在睡梦中嘟囔着什么。
我瞪着天花板。窗外蓝灯笼还在随风晃动,我们房间里的光影也随之摇摆。我把脸转向了窗口。月亮已经看不见了。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远处不时传来夜间电车鼓点一般急促的车轮声。我一直盯着窗外的蓝灯笼,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责任编辑 沈维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