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雪(节选)
作者:[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 作 沈志兴 译
卡尔帕拉斯宾馆是由波罗的海建筑师们设计的精美的俄式建筑之一。穿过一座拱形大门,经过一座院子才能进入这两层楼的宾馆,宾馆的窗户又宽又大。一百一十年前为了便于马车通过拱门修得很高,卡在穿过拱门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激动,但他实在太累,因而没想太多。我还是说一下吧,这激动和卡来卡尔斯的原因之一有关:三天前卡在伊斯坦布尔的共和国报社碰到了年轻时的朋友塔耐尔,他告诉卡,卡尔斯将进行选举;另外,在卡尔斯也和在巴特曼一样年轻女子们患上了奇怪的自杀症;他向卡建议说,如果就这些问题想写些东西,并且想看看十二年来真正的土耳其最好是去卡尔斯,其他人对此没有多大兴趣,卡如果想去可以给他临时记者证;最后他还补充说,他们的大学同学美丽的伊珮珂也在卡尔斯。尽管她已和穆赫塔尔离婚,但目前她还在卡尔斯的卡尔帕拉斯宾馆同父亲和妹妹一起生活。共和国报的政论员塔耐尔说话的时候,卡却在想着伊珮珂的美貌。
旅馆高高的大厅里值班员贾维特在看着电视,卡从他那儿拿了钥匙上了二楼203房间,关上房门后卡觉得轻松了。他认真地分析着自己,这一路上他心里除了恐惧,根本就没想过伊珮珂会不会在旅馆。带着一种强烈的本能,卡对爱情害怕得要命,就像那些想起有限的爱情生活就只有痛苦和羞愧的人一样。
半夜,在黑暗的房间里,他穿着睡衣,上床前,他轻轻拉开了点儿窗帘。看着不停飘落着的大片大片的雪花。
2. 我们的城市是个安宁的地方——远方的街道
卡一直认为雪是纯洁的,它能遮盖住城市的肮脏、污秽和黑暗,使人暂时忘却它们,但是在卡尔斯的第一天,他就失去了与雪有关的这种纯洁无瑕的感觉。在这里,雪使人感到疲惫、厌烦和恐惧。雪下了一整夜。卡一大早在街上走着的时候,在坐满了失业的库尔德人的茶馆里喝茶的时候,像一个充满热情的记者一样,手里拿着纸和笔采访选民们的时候,在爬上贫民街区结了冰的陡坡的时候,在采访原省长、原副省长以及自杀女子们的亲人们的时候,雪一直没停。童年时,从位于尼祥塔什街他家里的窗户望出去所看到的那街道的雪景,对他来说简直和童话里的一模一样,现在这一景象看起来却像是预示着他多年来理想中最后的避难所——中产阶级生活的结束和他想都不愿意想的令人绝望的贫困的开始。
早晨城市才刚刚苏醒的时候,卡冒雪从阿塔图尔克大街往下,急匆匆地赶往堡内街区,这是一个棚屋区,是卡尔斯最贫穷的地区。急匆匆地从落满雪的枣树和梧桐树下走过时,卡看着窗户中伸着烟筒、破败不堪的俄式楼房,看着雪花飘进矗立在木材仓库和变电站间的那座有上千年历史、而今却已空空如也的亚美尼亚教堂里,看着结了冰的卡尔斯河上那座有五百年历史的石桥上冲着每个过往行人狂吠不止的狗,看着在雪中像是被遗弃了的、空荡荡的堡内街区里那从棚屋中冒出的细细的烟,卡是如此的伤感,泪水盈满了眼眶。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早早地就被派到河对面的面包房去了,此时两个小家伙怀里抱着热乎乎的面包,推搡着,嘻笑着,显得那么的幸福,卡也冲他们笑了笑。触动卡内心的不是贫穷或无助,而是以后他常常会感受到的一种奇怪而又强烈的孤独感。这种孤独感充斥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在照相馆空空的橱窗里,在茶馆结了冰的玻璃上(尽管茶馆里塞满了失业后以打牌度日的人),在被雪覆盖着的空荡荡的广场上。似乎这里是被所有人遗忘了的地方,雪无声无息地像是一直要下到世界的末日。
早晨卡比较走运,他受到了礼遇,似乎他是一个来自伊斯坦布尔的名记者,人人都对他感到好奇,人人都会想要和他握手;从副省长到最贫穷的人大家都向他敞开了大门。把卡介绍给卡尔斯人的是塞尔达尔先生,他经营的边境城市报日销售量为三百二十份,有段时间塞尔达尔先生还为共和国报撰写地方新闻(大部分没有被采用)。卡早晨走出旅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我们的地方记者”,在伊斯坦布尔时卡就知道了他的名字,卡是在他报社的门口见到他的,很快卡就明白了这个人对卡尔斯无所不知。在将要度过的三天时间里,那个上百次被问起的问题也是塞尔达尔先生最先问的。
“大诗人,欢迎您来到我们这个边境小城。可是您在这儿有什么事呢?”
卡告诉他,自己是为这里的选举而来的,还可能就青年女子自杀问题写篇文章。“妇女自杀问题就像在巴特曼一样被夸大了,”这位报业人士说道,“我们还是去趟警察局副局长卡瑟姆先生那里吧,最好让他知道一下您到这里了。”
到这里来的外乡人,即使是记者,来到这里也必须和警察打个照面,这是1940年以来立下的一条边远城镇的规矩。由于卡曾经历过政治流放,多年后才返回了国内,而且,尽管没有明说,但人们都能感觉到库尔德工人党游击队的存在,因此,卡没有表示反对。
大雪中,他们经过蔬菜市场,穿过五金商店和配件商铺林立的卡泽姆卡拉贝奇尔大街,走过茶馆和奶制品商店门前,看到失业了的人们忧郁地坐在茶馆里面盯着电视,盯着落雪,奶制品商店门口摆放着大块的圆形奶酪。他们十五分钟就横穿过了整座城市。
塞尔达尔先生路上停下来指给卡看原省长被刺杀的地方。据说原省长是因为一件很简单的事被刺杀的,他下令拆掉了一个违章修建的阳台。三天后凶手连同他的武器被捕获了,他躲在村里自己家的柴草堆里。这三天里谣传纷起,以至于凶手被抓住后,起先人们谁也不相信事情是他干的,事件的起因如此的简单让人们倍感失望。
卡尔斯警察局位于法伊克贝依街,这条街的建筑是俄罗斯和亚美尼亚的富人们遗留下来的石块建筑,现在大部分都作为政府的办公楼,警察局的三层楼很长,几乎占了整条街的一面。在等警察局副局长的时候,塞尔达尔先生指着绘有图案的屋顶告诉卡,1877—1918年间,俄国统治时期,这里是一位亚美尼亚富人的住所,有近四十个房间,后来成为了俄国人的医院。
有着啤酒肚的卡瑟姆副局长来到走廊叫他们进了他的办公室。卡立刻发现,副局长因为共和国报的左派倾向根本不读共和国报,塞尔达尔先生介绍卡的诗人身份时,副局长对此也无动于衷,但因为塞尔达尔经营的是卡尔斯最大的地方报纸,对塞尔达尔先生倒挺敬重。塞尔达尔先生刚介绍完卡,副局长就问卡说:“您需要保镖吗?”
“什么?”
“我可以派个便衣跟着您。您就不会担心了。”“有这个必要吗?”卡问道,语气中有种不安,像是个医生建议该用拐杖来走路了的病人。“我们的城市是个安宁的地方。我们已经赶走了搞分裂的恐怖主义分子。但为了以防万一。”
“如果卡尔斯是个安宁的地方,那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卡说。他心里在希望警察局副局长再确认一下这里的确是安全的,可卡瑟姆先生没有再重复这句话。
首先他们去了城市北部最贫穷的街区,堡内街区和巴伊拉姆帕夏区。雪似乎一点都没有停下的意思,大雪中塞尔达尔先生敲着夜屋的门,这些夜屋由石块、煤砖和带褶的薄板搭成,问开门的女人们她们的男人在不在家,如果女人们认识他,他就用一种让人放心的语气介绍他的记者朋友,说他是因为选举而从伊斯坦布尔来卡尔斯的,但来这儿不单单是为了选举,他还要写卡尔斯目前存在的问题,年轻女人们为什么要自杀,如果他们能把他们的麻烦告诉他,那对卡尔斯也是有好处的。一些人把他们当作竞选省长的候选人,显得很高兴,以为他们会带来一罐罐的瓜子油、一箱箱的香皂,或者一袋袋的饼干和面条什么的,急切而又热情地把他们让进屋来,还嘱咐卡别怕对他们叫唤着的狗。另一些人则把他们的到来当作警察们搞的一种新的突袭和搜查,战战兢兢地开了门,当得知来人不是政府派来的便默不作声了。自杀年轻女子的家人们(卡在短短的时间内了解到了六起自杀事件)则都说,他们的孩子并没表现出什么不满,他们对事件也感到十分震惊,他们非常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