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雪(节选)

作者:[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 作 沈志兴 译




  1.雪的沉寂——前往卡尔斯
  
  长途客车上,坐在司机正后方的那个人这么想着:雪的沉寂,如果把它作为一首诗的开始,那么他此刻内心感受到的东西就可以称之为雪的沉寂。
  他在最后一刻才赶上了从埃尔祖鲁姆开往卡尔斯的车。从伊斯坦布尔经过两天暴雪中的长途旅行后到了埃尔祖鲁姆,在埃尔祖鲁姆肮脏、冰冷的车站走廊里,他提着包,打听着哪辆是将送他去卡尔斯的车。有人告诉他有辆车马上要出发了。
  那是辆破旧的玛吉茹斯牌客车,副驾驶懒得打开已经关上了的行李厢,对他说:“没时间了。”因此,现在他不得不把那个樱桃红的巴利牌手提包放在身边。这个坐在靠车窗的人身上穿着五年前在法兰克福的考夫霍夫买的一件灰色厚大衣。现在就可以告诉大家,这件柔软的、漂亮的大衣,既使他在卡尔斯度过的那些日子里感到羞愧和不安,同时也使他有安全感。
  车刚一开出,靠车窗的这个旅客就睁大眼睛看着埃尔祖鲁姆城郊的街道、又小又破的店铺、面包房和破破烂烂的咖啡馆,想着“也许我会看见什么新东西”,与此同时,雪也飘了下来。雪,下得比他从伊斯坦布尔到埃尔祖鲁姆路上遇到的更猛,颗粒也更大。如果不是太累,如果坐在车窗旁的那个旅客稍加注意到那从天而降的鹅毛大雪的话,他会觉察到正在临近的暴雪,也许会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他踏上的是将改变他整个生活的旅程而往回返。
  但他根本就没想到要回去。夜幕降临,他凝视着似乎比地面显得更亮的天空,那盘旋飞舞着变得越来越大的雪花,对他来说并不是即将来临的灾难的征兆,而是标志着他童年记忆中的那种幸福与纯真最终又回来了。车窗边的这个旅客,十二年后,也就是一个星期前,为参加母亲的葬礼,第一次回到了伊斯坦布尔这座他度过童年和最幸福年代的城市,在那里逗留了四天,就踏上了这个根本就不在计划之中的卡尔斯之旅。这正在飘落的雪,有一种超常的美,使他感到无比幸福,比多年后见到伊斯坦布尔更幸福。他曾是一位诗人,多年前在一首诗中,那首对土耳其读者来说相当陌生的诗中,他写过,一生中终会有那么一次雪会飘落在我们的梦中。
  像是在梦里,雪长时间无声地下着,车窗边的那个人,终于找到了多年来极力寻找的那种纯洁感,他乐观地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他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不一会儿,他坐着睡着了,实际上很长时间以来他都无法入眠,这是他所料想不到的。①此处节选的是本部长篇小说的前三章。
  利用他睡着的这个时间,让我们悄悄了解一下这个人。他在德国度过了十二年的政治流放生活,然而他对政治从来都没有丝毫兴趣。他真正感兴趣的是诗,脑子里想的也都是诗。他四十二岁,单身,从来没有结过婚。他蜷缩在座位上,看上去不怎么起眼,只是比一般土耳其人略高,由于旅行显得皮肤更加苍白,金黄头发。他喜欢孤独,性格腼腆。如果他知道自己睡着时,由于车的晃动,脑袋先是靠在旁边旅客的肩上,然后又靠在别人胸前的话,他会很难为情的。他是个善良、正直的人,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可以在他身上看到他具有契诃夫作品中那些生活没有变化而又失败的主人公们的那种忧郁。至于忧郁我们以后会经常提到。我知道,这种睡姿,他睡不了多久,所以现在我想马上告诉大家,他叫凯立姆•阿拉库什奥卢,但他从不喜欢这个名字,他喜欢由这个名字的首字母拼成的卡这个名字,这本书里我们也要这么称呼他。我们的主人公在读书的时候就固执地在作业和考卷上用这个名字,大学时在签到单上也签的是卡这个名字,在这个问题上,他从不向老师和政府官员们让步。他使母亲和朋友们接受了这个名字,在出版的诗集上也用卡这个名字,因此在土耳其和德国的土耳其人中,他也赢得了小小的却略显神秘的名气了。现在,像从埃尔祖鲁姆车站发车时司机对乘客们祝愿的那样,我也想补充对他说:亲爱的卡,祝你一路顺风……然而不瞒你们说:我是卡的老朋友,在讲这个故事之前,我已经很清楚地知道卡在卡尔斯所要经历的一切了。
  车过了呼罗姗转而向北直奔卡尔斯。在盘旋崎岖的山道的一个拐弯处,司机突然看到了前面的一辆马车,立刻紧急刹车,卡猛然惊醒。他马上被车上的那种齐心协力的气氛感染了。在拐弯处,在车开到悬崖边上减速的时候,尽管就坐在司机的后面,他也和车后部的乘客一样站起来看着路况,一位乘客不停地帮司机擦着前车窗上的蒸汽,卡指给他看他漏擦的一个角落(那人却根本没注意到卡的帮助),擦窗的人稍一怠慢,前窗就成了一片白,卡也和司机一样仔细分辨柏油路到底向哪里延伸。
  路标被雪蒙住,没法看清。擦窗的人累得停止擦窗后,司机关闭了车的大灯,半明半暗中路倒好辨别了,车内却暗了下来。乘客们提心吊胆,默不作声,看着雪中贫困村镇的街道,看着那破破烂烂的平房中昏暗的灯光,看着现已封闭的伸向远方村庄的道路,看着灯光下那些影影绰绰的悬崖。即使是交谈,乘客们也都是在窃窃私语。
  与卡同座的那位乘客,也这么小声地问卡去卡尔斯干什么。很容易就可以看出卡不是卡尔斯当地人。“我是记者。”卡轻声回答……这不是实话。“是为省府选举和妇女自杀问题来的。”这是实话。
  “卡尔斯省长被杀和妇女自杀问题伊斯坦布尔所有的报纸都登了。”同座的乘客说,语气中流露出的是一种强烈的骄傲还是一种羞愧,卡无法予以分辨。
  整个旅途中,卡时不时地和身旁的这个农民交谈着,三天后,当卡泪流满面地走在卡尔斯大雪覆盖的哈立特帕夏大街上的时候,卡会再次遇见这位瘦高、英俊的农民。交谈中卡了解到,因为卡尔斯医疗条件不好,他带了母亲去埃尔祖鲁姆看病;他在卡尔斯附近的村里养些牲口,艰难度日,但他不想和政府作对;基于他没有向卡透露的一些神秘原因,他很担心,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国家;像卡这样有知识的人,为卡尔斯所发生的事,大老远从伊斯坦布尔来到这里,对此他感到非常高兴。他朴实的话语,交谈中的那份矜持,让卡感觉到一种令人尊敬的气质。
  这个人的存在让卡感到了一份安宁。这种安宁是卡在德国的十二年中所未曾感受到的,这也使他想起,当了解到一个人比自己更加柔弱无助而对他充满同情时,自己是多么的快乐。这种时候,他会尽量去用爱怜的目光来看待这个世界。当他就这么去做的时候,无休无止的暴风雪也就不那么可怕了,他知道车绝对不会滚入悬崖,再晚车也一定能够到达卡尔斯。
  长途车晚点了三个小时,十点钟驶入了大雪覆盖的卡尔斯街道,卡已经认不出这座城市了。他已找不到二十年前那个春天他坐着蒸汽机火车来到这里时的车站大楼了,也已找不到马车夫赶着马车转遍了整座城市后带他来到的那个每个房间都有电话的共和国旅馆了。似乎雪覆盖下的一切都被抹去了,都失去了踪影。在汽车站守候着的一、两驾马车使他想起了以前,但是整座城市比多年前卡所看到的和他记忆中的更加忧伤和贫穷。透过结了冰的车窗,卡看到了这十年来在土耳其各地都修建起来的风格近似的钢筋水泥公寓,看到了到处都一样的玻璃宣传栏,看到了跨过街道拉起的绳子上悬挂着的竞选广告。
  从长途车上下来,他的脚刚踏在柔软的雪上,一股刺骨的寒气就钻入了他的裤管。在打听在伊斯坦布尔时就打电话预定好的卡尔帕拉斯宾馆的时候,他从领行李的旅客中见到了几张他熟悉的面孔,但下着雪,他没有认出这些人到底是谁。
  在宾馆安顿好之后当他来到绿色家园饭店时,又见到了他们。疲惫不堪但依然潇洒而有风度的一个男人和可以看出是他生活伴侣的一个胖胖的但活力十足的女人。卡记起来,他们在七十年代时活跃在伊斯坦布尔的那些充满政治口号的戏剧舞台上,男人的名字叫苏纳伊•扎伊姆。卡在仔细观察他们的时候,发现那个胖女人有些像他的一个小学同学。卡还在桌上的其他男人们身上看到了剧团演员所特有的那种惨白的皮肤:在这个二月的雪夜,在这个被遗忘了的城市,这个小剧团有什么事干呢?走出这家二十年前戴领带的公务员们经常光顾的饭店前,卡在另外一张餐桌旁见到了一个人,这人似乎是七十年代手拿武器的一个左翼英雄。就像这越发贫穷和凄冷的卡尔斯和饭店一样,卡的记忆也好像在雪的覆盖下被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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