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我的第一笔稿费

作者:佚名




  “怕是等久了……
  没什么,我们这就动手来做……可薇拉准备做什么,我却不明白。她的准备工作就像医生动手术前的准备工作。她点燃了煤油炉,把一锅水搁在上面烧。她把一条干净的毛巾搭在眠床的靠背上,把一只灌肠器的杯子挂在床头上方,杯子连着一根沿墙通过来的白色水管。水煮热后,薇拉把热水倒进灌肠器,把一种红色的结晶体扔进杯子,然后将连衫裙由头部褪下。一个身材高大、削肩、腹部起皱的女子赫然站在我跟前。一对围有红晕的乳头漫无目的地对着两旁。
  “水还得烧一会儿,”我的情侣说,“你这个花花肠子,到我身边来吧……”
  我没有动。我绝望得身体僵掉了。我为什么不甘孤独,换取这种只有叫花子才住的叫人心烦的破旅馆,换取这些死苍蝇和三条腿的家具……
  唉,天呀,我的青春!……这种无聊的充饥的东西怎么一点儿也不像与我一板之隔的房东的爱,不像他们震耳欲聋的拖得长长的尖叫声……
  薇拉把手托住双乳,将它们晃来晃去。
  “你为什么垂着头,一脸的不高兴?……到我身边来……”
  我没有动。薇拉把衬衫撩至肚子,重又坐到床上。
  “你不舍得钱了?”
  “我不可惜我的钱……”
  这句话我是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的。
  “为什么会这样——不可惜?你是贼吧?……”
  “我不是贼。”
  “你是贼的搭档?……”
  “我是童男子。”
  “我看见的,你不是母牛,”薇拉咕噜了一句。她的眼睛要粘住了。她躺了下来,把我拽到她身旁,动手抚摸我身体的上上下下。
  “我是童男子,”我叫了起来,“你懂吗,是个跟亚美尼亚人住在一起的童男子……”
  唉,天呀,我的青春!……我活了二十年,其中有五年时间用于构思小说,数以千计的小说,绞尽了脑汁。这许多小说伏于我心,一如癞哈蟆之伏于石头。孤独的催生之力使其中一篇砰然落地。看来,我命中注定要使一个梯弗里斯的妓女成为我的第一名读者。我想象力的骤然迸发令我冷得浑身颤栗。我给她讲了一个跟亚美尼亚人同居的童男子的故事。要是我不怎么关注,懒得关注我著书立说这门行当,我会编出一个平庸的故事,把自己说成是被一个富甲天下的官员逐出家门的浪子,讲父亲的暴戾和母亲的苦难。我没有犯这个错误。编得好的故事不必谋求同现实生活相像,倒是生活应当竭尽全力谋求与编得好的故事相像。正因为如此,同时也因为这样的故事配我女听客的胃口,我便说,我出生在赫尔松省的小镇阿廖什卡。父亲在内河轮船公司当一名绘图员,他白天黑夜伏在桌子上绘图,以便挣得钱来让我们,他的几个儿子,上学读书。可我们都学母亲的样,母亲好吃懒做,整日价嘻嘻哈哈。打从十岁起,我就偷我父亲的钱,待到年纪再大一点后,我就逃到了巴库,投奔母亲的亲戚。他们把我介绍给一个叫斯捷潘•伊凡诺维奇的亚美尼亚人,我跟他十分投合,我们同居了四年……
  “你那时几岁了?”
  “十五岁……”
  薇拉等我告诉他,那个亚美尼亚人怎样对我施加暴力,鸡奸了我。见她如此,我便说:
  “我们同居了四年。斯捷潘•伊凡诺维奇是我见过的所有的人中最可信赖、最慷慨、最有良心和最高尚的人。他为人轻信;所有的朋友不管说什么,他都信以为真。按理,我在四年之内该学一门手艺,可我却什么也不干……我脑子里只想——玩桌球。他的朋友们使斯捷潘•伊凡诺维奇破了产。他给他们开空头支票,朋友们将他诉诸追偿……”
  空头支票……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心血来潮,想到这玩意儿的。我提到这玩意儿提对了。薇拉听到空头支票这几个字后,便相信我讲的一切了。她裹了条围巾,围巾在她肩膀上抖动。
  ……斯捷潘•伊凡诺维奇破产了。他被逐出寓所,家具悉数被拍卖。他去外地给别人当伙计了。他已一无所有,形同乞丐,我不再跟他同居,改投一个富有的老头儿门下,那人是教会长老……
  教会长老——这是从某个作家那儿剽窃来的。懒惰的心不愿再费神思去生育出一个活人来。
  教会长老——我一出口,薇拉的双眸眨了一下,不再受我控制了。这时,为了挽回局面,我让老头黄不棱登的胸脯里边患上了哮喘。黄不棱登的胸脯里哮喘常常发作,发出濒于窒息的嘶哑的喘声。老头儿常常半夜里跳下床,在巴库有一股火油味的夜里,呻吟地喘着气。他没几天就一命呜呼了。哮喘病将他置于死地。他的亲戚将我赶走。于是,瞧,我流落到了梯弗里斯,兜里揣着二十来个卢布,薇拉在戈洛文大街的一个门洞里点的正是这些卢布。我投宿的那家旅馆的侍者答应给我介绍有钱的客人,可直到现在为止,他给我带来的都是些腆着个大肚子的小铺老板……这些家伙爱自己的家园,自己的歌,自己的酒,却践踏别人的心灵,别人的女人,就像乡村的窃贼践踏邻家的菜园……
  于是我开始胡诌我听人讲起过的小铺老板的种种丑态……我对自己的怜悯撕裂着我的心。看来,故事中的我已彻底毁灭。冰凉的冷汗顺着我的脸往下淌,一如蛇游动于被太阳烤热了的青草丛中。我不再说话,转过身去,哭了起来。故事结束了,煤油炉早就熄了。水由滚水变成了凉水。橡皮管从墙上耷拉了下来。那女人悄无声息地走向窗口。她的背在我眼前移动,背洁白而又怫郁。窗外,晨曦已映在山路的阶级上,发出亮光。
  “男人都干的是什么事儿,”薇拉喃喃地说,没有转过身来。“天哪,男人都干的是什么事儿……”
  她举起赤裸的手臂推开窗扉。街上,寒意料峭,冷却下来的石子发出哔剥之声。水的气息和尘土沿着街道飘来……薇拉摇了摇头。
  “这么说——你是个屁精……是我们的小姐妹——卖身的……”
  我沮丧地垂下头。
  薇拉翻过身来对着我。衬衫的一角搭在她身上。
  “男人都干的是什么事儿,”女人提高了点声音说,“天哪,男人都干的是什么事……那么,你娘们儿操过吗?……”
  我把冰凉的双唇贴到她手上。“没有……我哪来这个福气,谁让我操?”
  我的脑袋在她光秃秃地悬在我上边的双乳旁抖动。她挺起的奶头碰着我的面颊。好似活蹦乱跳的小牛犊睁开了水汪汪的眼睛。薇拉俯视着我。
  “小姐妹,”她一面悄声说,一面和我并排地站到地板上,“我的小姐妹,屁精……”
  现在我想问诸位这么件事,请诸位说说,你们可曾见到过乡下木匠怎样为他的木匠同行建造小木屋,锛平圆木时木屑怎样麻利地、有力地、幸福地飞溅开来?那天夜里,这个三十岁的女人把她那门学问教会了我。那天夜里,我洞悉了诸位永远无缘洞悉的秘密,我体验到了诸位永远无法体验到的爱,我聆听了一个女人向另一个女人诉说的话。我已忘却这些话。我们不该记住这些话。
  拂晓时分,我们睡着了。我俩的胴体烧得滚烫,烫得像石头一样压在床上,把我俩烫醒了。一醒过来,我们相对而笑。这天我没去印刷厂。我们在旧城的集市广场喝茶。一个和气的土耳其人从一只用毛巾裹住的茶炊里给我们斟茶,茶红得像砖头的颜色,冒着热气,像是刚刚流出来的鲜血。茶杯的侧壁映照出炎阳烟雾腾腾的烈焰。驴子又长又慢的嘶鸣声同制作锅炉的工匠的捶打声交相混杂。在一间间凉棚下的褪色了的毯子上,摆列着一排排盛水的铜罐。尘土在梯弗里斯——玫瑰和羊油之都,漫天飞扬。尘土埋没了太阳马林果色的篝火。土耳其人每给我俩斟杯茶,便在账上记下一笔。那天世界是那么美好,任我们及时行乐。当我满头挂着像珍珠一般的汗水时,我把茶杯底朝天翻了过来。我跟土耳其人结账后,把两枚五卢布的金币推至薇拉跟前。薇拉丰腴的大腿本来搁在我的腿上。她把金币推回到我跟前,把腿拿了下来。
  “小姐妹,想分道扬镳了?……”
  不,我不想分道扬镳。我们约定晚上重温鸳梦,于是我把两枚金币——我的第一笔稿费放回皮夹。
  自这件事后,已过去了许多年。在这些年里,我多次从编辑、学者、犹太书商手里拿到钱。他们付给我钱是为了由成功变为的失败,为了由失败演化为的成功,为生和死,他们付给我的钱少得可怜,远远低于我青年时代从我的第一位读者那里获得的报酬。但是我没有记恨。我没有记恨是因为我深知,在我没有从爱情手中再摘得一枚——而且这将是我的最后一枚——金币之前,我不会弃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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