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吉·德·莫泊桑

作者:佚名




  1916年冬,我凭一纸假身份证来到彼得堡,身上一文不名。有位讲授俄罗斯语言学的教师,名叫阿历克谢•卡赞采夫的,收留了我。
  他住在佩斯卡①的一条连底冻的、除了黄色就是黄色的②、恶臭难闻的街上。他工资微薄,靠课余翻译西班牙文作品贴补家用;其时勃拉斯科•伊巴涅斯③已声誉鹊起。
  卡赞采夫连一次都没有去过西班牙,可是对于这个国家的爱却充溢了他的整个身心——西班牙所有的城堡、花园、河流,他谈起来无不如数家珍。除我之外,许多被逐出正常生活的人都跻身他家。我们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幸而有些小报偶尔用小号字体刊登一两篇我们写的社会新闻报道。
  每天早晨我都去陈尸所和警察段看看有什么可报导的。
  卡赞采夫毕竟比我们幸福。他还有个祖国——西班牙。
  八月,我有机会去奥布霍夫钢厂④当办事员。一个不错的差使,可以免服兵役。
  我拒绝做办事员。
  [①佩斯卡是彼得堡贫民窟式的街区。②彼得堡民宅外墙多为黄色,如临街无花园,则满目皆黄,故有此说。③西班牙小说家、政治家(1867—1928)。反对君主制度。④该厂建于1863年,工人达一万两千人,对1917年俄国革命有过贡献。]
  早在那时——我年仅二十——我就发誓说:宁愿挨饿、坐牢、流浪,也决不每天在办公室里坐上十个小时。这并不是什么胆识非凡的誓言,可我信守不渝,过去如此,将来也如此。我头脑里装有我祖先的智慧:我们生下来是为了享受劳动、打仗和谈情说爱的欢乐,我们是为此而生的,其余皆非我族类。卡赞采夫一面听我表白,一面搔着头皮,把一头黄色的短发挠得乱蓬蓬的。他的目光流露出惊异而又赞赏的神色。
  圣诞节那天喜从天降,我们交上了好运。金牛座出版社的老板宾杰尔斯基律师打算出一套新版《莫泊桑文集》。由律师的妻子莱萨亲自翻译。然而阔太太仅有雄心壮志是远远成不了事的。于是他们询问翻译西班牙文的卡赞采夫,他是否知道有人能助莱萨•米哈伊洛芙娜一臂之力,卡赞采夫举荐了我。
  第二天我穿上借来的上装前往宾杰尔斯基家。他家住在涅瓦大街和莫伊卡大街拐角上的一幢城堡式的楼房内。这幢楼房用芬兰花岗石砌成,四面的墙体上饰有粉红色的小圆柱、射孔和石徽。有批出身寒微、改宗基督教受了洗礼的犹太银行家,靠发放贷款而发了大财。战前他们在彼得堡建造了许多这类貌似雄伟、风格鄙俗的城堡。楼梯上铺着红地毯。每个楼梯平台上,都有一只毛烘烘的狗熊举起前掌,人立在那里。
  这些狗熊张开的嘴里全都叼着一顶亮晶晶的水晶玻璃圆帽。
  宾杰尔斯基家住在三楼。给我开门的是个头戴发饰、乳峰高耸的女佣。她领我走进一间古斯拉夫风格的客厅。四壁挂着列里赫①的蓝色的画——史前的岩石和巨兽。在四角的烛台上陈列着古圣像。双乳高耸的女佣在会客厅里步履端庄地走着。女佣身材苗条、双眸近视、举止傲倨。她那双睁得大大的灰眼睛里直勾勾地透出一股荡意。这姑娘举手投足慢条斯理。我想她在云雨之时,必定动作迅速,如狼似虎。挂在门上的锦缎门帘晃动起来。只见一个乌黑头发、粉红色眼睛的女子挺着一对丰乳步入客厅。没消多久,我便察知宾杰尔斯基的太太是由基辅和波尔塔瓦,由遍植栗树和金合欢的草原上的富足的城市来到此地的一位令人陶然欲醉的犹太世家淑女。这类女子善于把她们经营得法的丈夫的金钱,化作她们腹部、后脑勺和圆润的双肩上的,粉红色脂肪。她们含情脉脉地乏乏一笑,能把卫戍部队军官们的三魂六魄一股脑儿勾掉。“莫泊桑是我此生的唯一爱好,”莱萨对我说。
  她款步走出客厅,竭力不让她的丰臀摆动,回来时拿着《哈丽特小姐》的译稿。莫泊桑那种好似行云流水、潇洒自如、蕴含着回肠荡气的激情的文风在她的译文中已荡然无存,她的译笔准确、死板、松散,就像过去犹太人书写的俄文一样,读来好不吃力。
  [①俄国画家、舞美设计家(1847—1947)。信奉神秘主义,他为狄亚基列夫的俄罗斯芭蕾舞团设计了闻名世界的舞台背景。]
  我把她的译稿带回家,也就是说带回卡赞采夫的顶楼,大伙儿都在呼呼大睡,我却通宵不眠,将别人的译文当作伐木林加以斧削。杀青之道并不像乍看上去那么枯燥乏味。落笔成句,可好可坏。其秘诀在于改动无斧凿之痕,主改的操纵杆必须牢握手中,使之常温,改动要一蹴而就,不可一改再改。
  次晨,我把修改过的译稿送去。莱萨讲她酷爱莫泊桑,此言不虚。她在看修改稿时,双手交叉,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随后,如绸缎般光滑的双手垂向地面,额头煞白,包住双乳的胸罩间的花边偏向一边,微微颤动。
  “您是怎么改的?”
  于是我谈了风格,谈了词汇大军,谈了在这支大军中有各类武器行进。任何钢铁的武器都不能像一个恰到好处的句号那样令人胆寒地直刺人心。她低着头,侧耳倾听,涂着口红的双唇微微开启。她那抹有发膏的、又平又滑地向两边分开的发丝闪着乌油油的亮光。她那裹在长统袜内的双腿叉开着搁在地毯上,她的小腿肚健美而又柔情万种。
  女佣端来了早餐,她那双直勾勾地透出一股荡意的眼睛望着一旁。
  彼得堡的阳光好似没有生气的玻璃一般横在色泽黯淡、不怎么平的地毯上。莫泊桑的二十九卷文集放在桌子上方的搁架上。太阳用他行将消失的手指触摸着山羊皮的书脊。书籍是人的心灵的美好的坟墓。
  女佣给我们端来斟在青瓷杯中的咖啡。我们开始翻译《田园诗》。大家都记得在这篇小说中,一个饥肠辘辘的年轻木匠怎样吸光了使胖奶娘胀得难受的奶水。这件事发生在由尼斯开往马赛的列车上,发生在溽暑蒸人的中午,发生在玫瑰之都,玫瑰之乡,在那里玫瑰园鳞次栉比,直抵海边……
  我揣着二十五个卢布预支稿酬离开了宾杰尔斯基家。当天晚上,我们这个建于佩斯卡的公社喝得酩酊大醉,活像一群醉鹅。我们就着杂碎灌肠,一匙又一匙地舀起鱼子酱大嚼。我借着酒劲,对托尔斯泰说了一堆大不敬的话。
  “你们那个伯爵吓破了胆,他胆小如鼠,他的宗教就是惧怕……伯爵由于怕冷怕老,用信仰给自己缝了件棉袄。”
  “下文呢?”卡赞采夫摇着鸟一般的脑袋,问。
  我们并排躺在各自的铺位上睡着了。我梦见了卡嘉,她是洗衣妇,年交四十,住在我们楼下。每天早晨我们都去她那儿打开水。我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她的脸,可是那晚我在梦里却天晓得跟卡嘉都干了什么。我们用没完没了地亲嘴吞食对方。第二天早晨我急得什么似的去她那里打开水。
  我看到了一个胸前裹着披肩的年老色衰的女人,满头乱蓬蓬的灰白鬈发,一双手湿漉漉的,挂着水珠。
  打从那时起,我每天都在宾杰尔斯基家用早餐。我们的顶楼里添置了新的炉子,还备了咸鲱鱼、巧克力饮料。莱萨两度带我去海岛。我忍不住给她讲述了我的童年。连我自己也觉得惊异,我竟把我的童年说得那么凄苦。一双明眸从鼹鼠皮帽子下惊骇地看着我。棕红色的睫毛痛苦地颤动着。
  莱萨介绍我认识了她的丈夫,他是个黄脸膛的犹太人,谢顶,身材扁平而健壮,人微朝前倾,仿佛随时都要腾空而起。谣传说,他和拉斯普庭①过从甚密。他因做军火生意而发了横财,致使他飘飘然地不可一世,终日目光游移,不知天高地厚。莱萨把新友介绍给她丈夫时,一副羞答答的样子。我由于年轻,比应该察觉这一点的时间晚了一个礼拜。
  [①沙皇尼古拉二世和皇后亚历山德拉宫中一个有权势的宠臣(1864/1865—1916)。被尊为上帝派来拯救俄罗斯专制政体的神人,实为作恶多端的淫棍,后遭人暗算,连中两枪,被扔入涅瓦河的冰窟窿溺死。]
  新年后,莱萨的两个姐妹由基辅来到她家。有一天,我送译稿《招认》去她那里,没遇见她,傍晚我回到她家。餐厅里正在用餐。从那里传出女人的谈笑声,声虽清脆,却响如母马嘶鸣,夹杂着男人不加节制地纵乐的狂叫声。暴发户家里吃饭时总是嬉戏无度。犹太人就爱这么喧闹,声音时起时伏,忽高忽低,余音拖得很长。莱萨离开餐厅,朝我走来,身穿舞会连衣裙,赤裸着背部,脚登扭动的漆皮鞋,所以步子有点儿踉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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