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我哥哥和我

作者:[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希瓦·奈保尔 作 邓中良 译




  希瓦•奈保尔(Shiva Naipaul,1945-1985),印度裔特立尼达和多巴哥人,200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奈保尔(V.S.Naipaul,1930- )之弟。像其哥哥一样,希瓦也曾赴牛津大学深造,学习中文,毕业后也长期留在英国,而且后来也像其哥哥一样成为一位小说家。《我哥哥和我》( “My Brother and I”) 这篇回忆性散文选译自希瓦死后出版的散文集《未完成的旅程》(Unfinished Journey. London: Abacus Books, 1986),讲述了他和哥哥之间的关系及一些佚事,也澄清有些人说他受哥哥影响太多的说法。
  译者
  
  比较而言,在我的生活中,男人起的作用是较小的。七岁时父亲就过世了,我是由女人抚养长大成人的。我生活在女人中间:母亲及姐姐们。童年时,就渐渐知晓裙子的衬架、裙子和罩衫的形状,以及各种各样自己动手做发型的技巧。姐姐的衣服都是她们自己缝制的,她们从不(或几乎不)光顾美容店,这种女性当权的氛围对我性格的影响,是不易评估的。当然了,我从来就不大喜欢西部片,对粗野的运动项目也趋于不喜欢。我喜欢(但不是太过分)跟女人在一起。对她们潮水般起伏波动的情绪,我会产生共鸣:她们有时高兴得令人生发好奇之心;有时则郁郁寡欢;而有时则略施骗人的小计。尽管我并非有意为之,但我觉得她们在我的小说中已经起了重要的作用。
  我们称之为男性原则的东西,在我孩提时代几乎完全没有。不错,我的教育主要是由男人来进行的,但是他们是遥远的权威人物,仅此而已。他们从未亲密地进入我的感情生活及想象世界。考虑到我在其中长大成人的家庭的性质,我得说,他们作为男人我是抓摸不到的。可是颇为荒谬的是,占居我童年及青春期的希冀也好,恐惧也罢,都是由一位影子般的男人所留下的传说所形成的。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位男人的说话声音,也从来不能充分地对我自己描述一番他的容貌。在一座被称为伦敦的神秘城市里,生活着一位哥哥。一位哥哥!有时候,我不禁会对那遥远神秘的实体进行一番胡思乱想。一位哥哥……!我的哥哥……!有这样一个人实际存在过,有这样一个人可能会存在着,这几乎是难以置信的。我不能把握“哥哥”这一词汇所代表的现实。它躲避着我所有的苦思冥想,尤如流沙般逃离我为之而设置的种种陷阱。我总是以玩耍般的方式来发这个单词的音节而告终,让这些音节在我舌头上四处跳来跳去,直到它们仿佛变成一条充满没有含义的潺潺水声的小溪。(我过去常用saucer这个词汇玩同样的把戏,由此而产生的混乱既令人愉悦又让人惊慌。)
  这位哥哥是一种极为抽象的存在。我主要是通过他留下的物品知道他的:我们家的客厅挂着一幅镶框的水彩画;破旧的教科书那发黄标题页上的空白处上,有他草草的签名;我母亲卧室里的一张照片。这些之外,还有记忆中的画像。细节都已模糊朦胧了,我不能保证其精确性,那是他离家前往英国的那天,我们从西班牙港出发前去特立尼达那平房般的机场。当时来说,那是个极具异国情调的地方。在那个岁月,大凡出国的人都乘船旅行。我们肯定是已经发现了飞机要晚点,因为我现在回想起,我们曾离开机场,驱车前往住着不太远的亲戚家去。画面至此消褪。当画面又清晰浮现时,我坐在一辆小车里,车子停在一条狭窄的、离机场跑道不远的道路上,孩提时代的记忆又再现了一个典型的特立尼达下午:赤热炎炎,光照刺眼,热浪滚滚,在柏油路面出现了海市蜃楼的景象。我仿佛还记得风吹拂着路边生长的野草。一架飞机停在跑道上。“看呀!看呀!”有人(大概是我哥哥)从机窗里向我们挥动着手绢,我仿佛也回想起发动机的轰鸣声,飞机升入空旷蔚蓝的苍穹。飞机升空更高,它就变得更小,然后缩成不断变小的金属闪亮点……直至消失。
  我那时约五岁,是家中的小宝贝,那一天,我哥哥从视野中消失了,去了我全然陌生的地方。正如我所言,他从此蒙上一层虚幻的色彩,我觉得捉摸不透。然而这种虚幻,不管它是多么的抽象,多么的毫无生气,对我而言却充满着含义。我哥哥因其学业上取得的成就,树立了一种榜样,确定了一套标准。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这些已转变成为一种绝对值——殖民地小岛风格:不管愿意与否,我的性格、我的实际表现以及我的“诺言”,都要参照那种绝对值所产生的期望值来评判。他曾经赢得“公共考试”(一种类型的奖学金),去上了优秀的中学。我会吗?他获得过特立尼达政府奖学金,去牛津大学学习,我会吗?这种比较常常令我深受其害(另外一种情况会是怎样呢?)。没有人会完全达到绝对值的要求。你照照镜子:看看学习成绩单和旁人的脸,以及偶然听到的评价。你会看到照在镜子里的所有东西,就是你自己的不足;据称你违背了自己施加的自给自足的期望值制度,而这期望值是预先构想而未加审查的。幼小的时候,我就对失礼及愚蠢变得“敏感”。那些没有想象力的人注定会有这两种缺陷。回顾我自身,我觉得我是个难处的孩子,情绪多变,神秘莫测。这是种自我保护的形式,以反抗企图束缚我的种种专横,而这专横既没有使我具有怜悯之心,也没有使我拥有礼貌举止。或许,那个孩子已经逐渐变成了难处的成人,情绪多变,神秘莫测,他不喜欢认为他是……但是瞧瞧镜子中所呈现的样子,他认得出,或许是那个样子。
  诸多事件浮现在脑海之中,有些仍然给我带来痛苦。我大约十岁时,有一次吃饭我不愿用手抓(我记不得是什么促使我采取那小小的反抗之举),我的那位最为威严的亲戚说道:“等你上了牛津大学再那样,你还没进呢,记得啦。”即便是那样幼小的年龄,我可能会忘记吗?更令人痛苦的,是我上中学时,校长对我的一阵发作。那时,我的行为举止有些轻浮,自然他就生气了。他冲着我叫喊着,火气冲动并莫名其妙,“你一定觉得自己已经写了几本书了,好吧,让我告诉你,你还没有呢!”他说话中的怨恨及恶意着实让我大为吃惊,比他动手打我更令人吃惊,可是唠叨不休地谈这类过失也于事无补。
  当然了,这位亲兄长,即我看见从机窗里挥动手绢的那位年轻人,与我所受到的任何压抑都没有直接的关系。我是在跟幽灵打交道。但是在那些岁月里,那个幽灵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有时候,邮递员送来蓝色的航空信件,我们家中因此而大为激动兴奋一阵。有一次,给我寄来两本书:一本是有插图的科学史,另一本(我想)是关于青年沃尔特•司各特的。偶尔,我会怀着茫然与惊讶的神情,倾听这一抽象的存在(我的哥哥!)在收音机里朗读短篇小说。在那些日子里,英国广播公司仍向加勒比地区播放节目,这些偶然的事情中,没有一样能让我构想出一幅画像。实际上它们只是加剧了我的混乱。我大约11岁时,这位神秘的人物突然出现在我们当中。我不清楚他为何以这种方式出现,不过,这仍是个充满惊奇的插曲,对我来说,着实激动兴奋了一阵。我总会走到他卧室门口,站在那儿,好奇地瞧着他躺在床上,从绿色的烟罐里拿烟抽。这个场面再现了我父亲那正在消褪的形象。父亲也会在安静炎热的下午,躺在那同一张床上,边看书边抽烟。我们大概谈了话,但我现在记不得谈的什么内容。有一天,我把一篇写在练习本上的幼稚的故事拿给他看,故事讲的是一位男孩(英国男孩)跑到海边,我开始是以第三人称写这篇叙事的,可是非常无意识地却以第一人称结束(我在无意中毫不费力地用上了“现代主义”这一手法)。他给我指出了这一点,同时也赞许了我所做出的努力。然后,他又走了。
  十八岁时,我自己也去了英国(甚至也是上牛津大学!)。这时抽象成份开始减少。把我们分隔开来的十二或十三年的年龄差距,仍然很重要。我们并没有在一夜之间就成为熟人。他令人感到困惑,毫无疑问,我同时也令他感到困惑。我们毕竟来自不同的世界,他年轻时的印度教特立尼达,不是我年轻时的印度教特立尼达,我们并没有共同的过去,我们也没有共同的记忆库,不论是有关祖辈的,还是其他什么的。我有的一些脆弱之处,他并不总是觉得容易理解。我们感情上的自然纽带将不得不发掘出一些新的表达方式,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俩都不知道那些新方式会是什么;很长时间,我们相互令对方感到烦恼,没有出现重大的解决方法,但是在那条艰难危险的道路上,已经有过一系列小小的解决办法。我们逐渐认识到各自的个人自由,也承认各自存在一些个人隐私及外人不能进入的领域。写作有助于而不是妨碍了这一缓慢的适应过程,写作提供了一种沟通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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