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写作是莫大的享受
作者:柳 苏 江泰仁/译
马:前几天,一位记者给我提了这样一个问题:胡安•鲁尔福曾说过他是从公墓里给他作品的人物起名字。您是从哪儿找名字的?我对他说,我家里有海滨地区所有市镇的电话号码簿,我就从这里面找名字。因为今天的电话号码簿就是来日的亡人公墓,所以它们归根结蒂是一回事。我从这些号码簿里找名字,但为了符合那个年代,需要仔细地选择。
这样,我便选择了使情节发生的时间、地点不具体化这一历史学家们不能运用的手段,但是小说家们却可以用。因为既然一个人可以编造出任何东西,当然也能够杜撰时间。只有一点我非常注意,那就是词汇的年龄,因为词汇能够营造作品的口语环境。如果我想使读者信服,带他们进入一种18世纪的意境,那我就十分留神用词遣句。正如地理、文化或人文环境一样,作品的口语环境也非常重要。所以在这方面十分谨慎,特别在人物对话中更是如此。实际上,如果把这段历史放在17世纪,则更具真实感。
记:从谢埃尔娃•玛丽亚被送进修道院到她为了爱情吃着葡萄而死,估计这中间经过多长时间?
马:我在写这一段时心里就有数。为了避免前后矛盾的局面,我手头有一份计算精确的编年表。现在你问我有多长时间,我已经记不清了,但从这本书里肯定可以查找出来,我对事情发生的月份是格外留神的。可现在我记不清了,这很正常。我对玻利瓦尔一生的了解,与任何一位中学生所知道的没有两样,我只是对他的个性一直怀着浓厚的兴趣。在我决定写《迷宫中的将军》一书时,还没有对玻利瓦尔作深入的研究,缺乏足够的知识。他的书信更能反映其个性,我正是从此入手,研究他的个性的。在这本书的写作过程中,我能够与任何一位历史学家或研究玻利瓦尔的专家平等地进行讨论,直到此书脱稿。今天,我已记不起当时讨论的细节了。现在我用电脑写作,比过去更方便了。我写作《爱情和其他魔鬼》时拟就了一份精确的时间表和写作大纲,我已经把它们从电脑硬盘中删去了,现在我开始输入新的东西。
我在写回忆录
记:现在您输入硬盘的是什么?
马:我正在琢磨。我在写回忆录,这确是一个硬盘,它将永远留存下来。我不得不把写回忆录的事推迟到《霍乱时期的爱情》之后,这是本大部头的书,前后持续了不少时间,搞得我精疲力竭。书写完,脑子也空了。有两本书使我写完有这种空空如也的感觉,一是《百年孤独》,再就是《霍乱时期的爱情》。而现在倒怪了,我觉得在写完每一本书后,都处于一种应付自如的状态。我仍旧手拿白纸,等待捕捉瞬间产生的思想或形象。可以前每当我重新提笔写作时,就像棒球投手说的那样,双臂冰凉。于是我就想在这两本书的间歇中应该干点儿旁的什么,使双臂保持温热。这样,我就开始撰写回忆录,它们将不按时间顺序来写,而是根据题材的异同铺陈展开。我保留畅所欲言的权利。最让我动心的是书写这样一个作家,他出生在阿拉卡塔卡,没有上过许多学,没有什么经济来源,靠着他的坚韧不拔,严格自律和浓厚的好奇心以及对生活不懈的探索,成长为今天这样的作家。所以,我按题材来写回忆录的想法比较合适:童年、记者生涯、友人。我打算每写到三百五十页左右就出版一卷,尽管这其中涉及到不同时代的往事。就这样陆续写作出版下去,直到把一生的故事讲完。
记:回忆录是文学性还是写实性的?
马:依我看它更像文学性的报道,但它完全是写实的,就是说,新闻是我本人,即我的全部人生旅途。
记:是关于国家和政治方面的反思吗?有什么重大披露?
马:我想没有。就像我一向反复说过并在我的书中以隐喻手法所表达的那样。我可以对你说,它们几乎、几乎是我以前所有著作的诠释。最让我感兴趣的是它们从文学思想上向人们表明,我所有的书里,没有哪一条脉络不与一桩真实事件相符合,它们几乎是对我的作品从另一个角度所作的归纳总结。
记:包括对您所有作品中的人物进行认定?
马:认定作品中的人物的确非常困难,它只能作为出发点,而不可能认出哪位是张三,哪位是李四,因为没有一个人物是这样。更确切地说,他们无一不是拼凑组合起来的,是一些人们熟悉的人物。他们有着一个人的眼睛,另一个人的鼻子,另一个人的性格,另一个人的意志和另一个人的处世方式。如果真要使他们恢复原貌,那将是一些奇特之极的怪物。然而,在文学创作上,作者可以磨去其粗糙的棱角,塑造成有血有肉的人物。
记:在这些人物中,谁更像加西亚•马尔克斯?
马:所有、所有人物身上都有某一小部分和我相像。我认为,对于一个用全部身心写作的小说家,他笔下人物都带有自传体成分。就像我正在做的这样,人们的唯一真实经验是他们自己的体验。
我不做笔记
记:您在开始写一本书前做笔记吗?
马:不,我不做笔记。因为我一开始做笔记,成天就会去想所写笔记的内容,记笔记就成为我另一种形式的文学创作。我感兴趣的是把产生的想法留在记忆里,我不会忘记那些引起我兴趣的东西。创作开始后,随着写作的进展,我开始记笔记。例如某个人物在某一时刻所表现的某种态度。《百年孤独》一书是我完全凭记忆写出来的。说到这儿我想起了我忘掉的一点材料:乌苏拉•伊瓜兰的身躯一天天收缩,去世时,她的肉体小得只好装进一只鞋盒。不久前,我还记得《霍乱时期的爱情》写漏了一件事,足有整整一章的篇幅。我指的是胡韦纳尔•乌尔维诺大夫与黑美人巴尔瓦拉•林奇的秘密恋情,是关于这两人的全部情爱。这些恋情的全部情节本可以写成整整一章,但不知道为什么被我漏写了。也许因为这本书结构太复杂,所叙事情头绪太多,当时没有觉察到。也可能他们的恋情并非那样,所以我漏写了。
写作时我听音乐
记:音乐对您的创作有影响吗?
马:我在写《族长的没落》时,听了很多音乐,各式各样的,尤其是高雅音乐。这本书是我所有作品中写得最困难的一本,前后用了七年时间。当时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两点能写出十二行字我就心满意足了。除此之外,在我创作生涯中这本书还有一层意义,那就是走出《百年孤独》。我写完《百年孤独》,心血也耗尽了,我得忍受来自各方面的意见。朋友们和读者们则盯着我说,行了,看你写完《百年孤独》后,还能拿出什么东西来?好,我就拿出了《族长的没落》。我紧紧抓住了这本书,同时听了很多音乐。书出版后,我家里来了两位知识渊博的音乐家,他们用一堆图表曲线和复杂的分析,论证出《族长的没落》一书的结构与匈牙利作曲家贝拉•巴尔托克的第三部钢琴协奏曲的结构完全一致。我从未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而且这本书与他们阐述的音乐理论毫无关系。但是令我惊讶的是在我写作《族长的没落》期间,我最经常听的确是贝拉•巴尔托克奇妙的第三部钢琴协奏曲。
记:您在写作《百年孤独》时都听什么音乐?
马:几乎可以说我只听墨西哥的兰切拉调的民歌和甲壳虫乐队的音乐,这些在当时都是很流行的。
我把献词献给谁
记:您是如何选择您每一本书的献词的?具体说,《爱情和其他魔鬼》一书的献词为什么写成“献给泪人儿卡门•巴尔塞尔斯”?
马:我从不思考要给一本书写献词的事,但在最后时刻,我还得写,这里有出于某种感激的原因,有的是因为有关的书跟某个人之间存在某种关系。当我写作《百年孤独》时,家境不是顶好,晚上常有朋友来家里小坐,让我把正在写的东西说给他们听。其中有些人常带给我们食品及饮料,当时尽管家中拮据,但从没有缺过威士忌。在经常来看望我们的人中有一位叫玛丽亚•路易莎•埃利奥的西班牙人,很小时她就流亡墨西哥。她不仅对我写的东西深信不疑,而且说我太孤陋寡闻,不知道这些东西实际上已远远超过了那种程度,她还向我讲述她在灵学感应方面的体验。我当时正沉迷于灵学,而她时常来看我则是因为对我正在写作的书如痴如醉,我也对她提供的东西听得神魂颠倒。于是,在给书写题词时,就写了献给玛丽亚•路易莎•埃利奥和霍米•加尔西亚•阿斯科特,他们俩是夫妇。之后,《霍乱时期的爱情》的献词当时是题给梅塞德斯了。我把《枯枝败叶》献给了赫尔曼•巴尔加斯,对于这一点,谁也不会产生疑问。在没有谁关心我的作品时,是他关注着这本书的命运。我们认识卡门•巴尔塞尔斯的人都知道她不管因为什么都会哭泣流泪,高兴时哭,伤心时哭,激动时也哭,反正碰到什么事都哭。只有那些出版商没有发现这一点,在他们眼里,她是世界上心肠最硬的女人,在维护她的作家们、或用她的说法是她的小伙子们的权益上,她从来寸步不让。然而我们这些当事人都知道她是个泪人儿。当我写《霍乱时期的爱情》时,我带着原稿去伦敦找她,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读我的稿子。我不时想知道结果如何,哪知推开门一看,她坐在一张靠背椅上,旁边放着吃的喝的,满脸泪水。我便问她为什么哭,她给我讲了一件妙趣横生的轶事,同时又涕泪纵横。这就是《霍乱时期的爱情》的献词的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