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写作是莫大的享受

作者:柳 苏 江泰仁/译




  达里奥•阿里斯门迪(以下简称记):加西亚•马尔克斯大师,您为什么对历史题材的小说那么感兴趣?本文译自《万花筒》杂志总第3958期,1994年出版。
  加西亚•马尔克斯(以下简称马):这是由哥伦比亚现实的神奇魔幻性质所决定的。我所以有这样的认识,那是因为在我试图用抒情笔调润饰现实并赋予它奇异的色彩后,我发觉我是在浪费时间,因为历史本身更富于奇异色彩。
  记:您给我讲述的历史有多少符合现实,有多少纯属虚构?
  马:从科学和政治的观点来看,你说的那是学院式的历史。哥伦比亚现有的历史是胜利者们写成的,他们所做的不是让历史符合我们国家的现实,而是让我们的国家符合他们写就的历史。许多许多年以来,这个国家就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而我们仍旧继续在他人为我们写成的历史中工作和生活。既然历史学家们可以作出虚构,所以我觉得我们小说家们来写历史也是理所当然的。
  记:您在接受西班牙《国家报》的一次采访中,承认在您的最新一部小说《爱情和其他魔鬼》的手稿交付之前,您心里有一种真正的恐惧,其情景有如《百年孤独》发表前一样。您为什么如此担心害怕?
  马:对于《百年孤独》当时我完全有把握,也就是说我对于所写的小说心中有数,因为那就是我本来想写的作品。我有把握它最恰当地表达了我对童年时代诗一般的想法,表述了我对国家现实的看法,其中不带任何学院式的成见。对于《爱情和其他魔鬼》一书我真的非常担心害怕,不仅发表前是这样,在请朋友阅读手稿前也是这样。因为我确信他们一定不会喜欢这部小说,甚至我自己写好后也不喜欢它。奇怪的是,我虽然没有改变看法,他们却说服了我把它公布于世。现在我认为他们当时是有道理的,这种情况在作家之间是不常见的,因为我们作家总是认为一部作品应该以作者本人所见为准,而不是以其他什么人所以为的那样为准。我怎么给你说呢?他们所做的是在这本书发表前就对它发表了一番评论,作为批评家,他们不同意我这个作者的见解。我承认他们有道理。
  记:在他们阅读该书之前,书中哪一部分是您所不喜欢而受到他们积极肯定的?
  马:也许我说得不恰当,不是有什么地方我不喜欢,而是我全然没有把握,因为我清楚我陷入了一个陌生的领域、一种陌生的形式、一种陌生的诗格,就仿佛迈进了一个生疏的、布满地雷的险境。在我往前走的路途中,是否已经踩响了几枚地雷,对此我毫无把握,而他们则告诉我说没有,说这本书本该是这样写的。
  记:您是否已经打破对自己已经写成的作品不再看第二遍的咒语?
  马:没有。唯一一次我曾试图这样做的那是在由巴塞罗那乘火车到日内瓦的长达十个小时的旅途上。我当时就一个人,身边所有可供阅读的东西都看完了,我就埋头睡觉。睡醒后离目的地还有三四小时的路程。当时手边剩下的唯一没有看的是一本《百年孤独》,那是我答应带给日内瓦的一位朋友的。我就开始阅读起来。当看到第三或第四页时,我不知不觉地拔出圆珠笔,开始在书页的边白修改起原文,直到我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身为作家的道德之一就是在发表作品之前,他可以随心所欲地修改作品,而作品一旦发表,他就不能想怎么改就怎么改了。我总共看了四五十页。说真的,我非常喜欢,但我没有再读下去,否则我还要继续修改的。
  
  我的朋友
  
  记:您的朋友们享有这样的特权,他们可以荣幸地首先阅读您的作品。请问您是以什么标准选择朋友的?
  马:更确切地说是人生选择了他们。他们是我在生活中不断结识的朋友。我选择他们首先是因为他们都具有良好的文学修养,其次,他们都有很高的判断力,具有最重要的一个条件,那就是能对我直言相告他们的看法,即使是最令人痛苦的看法。大家都知道,阿尔瓦罗•穆蒂斯是这些朋友中的第一个。除了上面所说的这一点以外,我跟他的关系还有些不同。我不仅让他阅读作品的手稿,而且我在写作一本书时,还请他帮忙查找有关的参考书。我给他打电话,我们几乎每天通话,天上人间的事情我都要征求他的意见。另外我还迷信,一本正在创作的书不能向别人透露,否则就会给糟蹋了,但是我得用某种方式跟我的朋友们,如阿尔瓦罗•穆蒂斯聊聊好解解闷。当我写《百年孤独》时,他的兴致极高,把我对他说的都转述给别人,接着别人又把穆蒂斯讲的都告诉了我。这样,阿尔瓦罗在转述时加进去的部分都反馈到我这里,我也就像对待自己的东西一样把它们加以吸收利用。当我把小说的第一稿给他看时,他给我打电话说:您真滑头,您写的与您跟我说的没有一点共同之处。我在大家面前成了个说假话的骗子。
  记:您的朋友们在阅读您的作品原稿时,一般都提哪一类意见?
  马:有些人从写作技巧角度提出一些非常严肃的看法,这些是属于有关作品风格的意见,他们的意见彼此针锋相对,尖锐异常。但是最重要的是当他们告诉我说:喂,这个我不清楚,听起来不顺耳,这里有点东西我不喜欢时,我便用笔记下,进行研究,我的印象中他们的意见总是有道理的。
  记:对于他们的批评、建议、暗示,您总是乐于接受呢还是有时也和他们争吵?
  马:不吵。一般来说,我和他们讨论。但是,当然,最后我认为该做的我就做。我想对你说的是我的生活很紧张,在绝大多数场合,我赞同他们的意见,但是有时即使我觉得他们有道理,我也不会做任何我不太喜欢的改动。
  
  小说的产生
  
  记:一部小说是怎样产生的?
  马:我认为对每个作家来讲,一部小说的产生都有自己不同的方式。对于我来说,它产生于一个形象。
  记:《爱情和其他魔鬼》一书,是不是1949年您当《宇宙报》记者采访时留在您脑海里的形象?
  马:《爱情和其他魔鬼》这部小说,我脑子里的第一个形象是一个少女被人揪住头发在地上拖着走。当时我问自己,对于一个被人揪住头发在地上拖着走的少女能干什么呢?为什么抓着她的头发在地上拖着走?这个形象时时在我脑海里浮现。我的方法是让它留在记忆里。那些反复不断地在我脑海里出现的形象我就认为它们对我有用。当我一边写作《霍乱时期的爱情》时,我一边仍然挂念着那个女孩子。我知道,毫无疑问,那个女孩子应该生活在一个像卡塔赫纳这样一座充满诗情画意的都市里,但后来当我写《迷宫中的将军》时,我考察了在玻利瓦尔临终前将要抵达卡塔赫纳时这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结果我发现当时狂犬病非常普遍。于是我产生了一个想法:玻利瓦尔在集市上看到一棵大树上吊着一条死狗,那是告诉人们这条狗死于狂犬病,同时也是让被它咬过的人去那里登记。这时我又记起了那位长发少女,当然,她就是被那条狗咬伤死去的。这种设想把我直接带到了玻利瓦尔居住的地方,那是巴尔代奥尔斯侯爵的宅第,而且我意识到这位长发、身患狂犬病的姑娘可能是侯爵的女儿。就好比一个人开始把一些零散部件粘贴起来一样,直到有一天,故事好似泉水喷涌,倾泻不止,无法遏制。直到这时,我还没有动笔,而是在头脑中进行组装,它已经完整无缺了,就像我把它读了一遍似的。这时我估计这本书大约有120到150页,但这还不够,我不知道故事该如何朝前发展。
  记:当您坐下来动手写时,是因为已经完全解决了存在的问题,把情节铺陈好了吗?
  马:对,就是说,我可以给你把全书复述一遍,就像我已经看过它一样。这并非意味着不会作什么修改,但主要的结构脉络已经成型,一般来说不会再变动了。
  
  我喜欢的人物
  
  记:书中一些人物使读者敬佩,还有一些人物令人生厌,比如女修道院院长贝尔纳达就属后者。在书中的所有人物中,哪些人物使您陶醉入迷呢?
  马:在我的每部书中,都有一个让我特别钟情的人物,我对这样的人物倾注了全部情感。在这本书中是阿夫雷农西奥大夫,在某种程度上《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的赫雷来亚斯•德圣玛利亚和《百年孤独》里的梅尔基亚德斯。概括起来说,都是我想成为的人物,理所当然,他们都是我特别喜欢的人物。但情况是这本书中对每个人物的塑造比其它书里的人物都要仔细认真。但是我最刻意追求的是淡雅质朴的基调。我舍弃了那些矫揉造作的形容词和那些过分雕琢的比喻,采用了一种符合历史的风格,因为是历史决定风格而不是风格决定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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