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安部公房:异质风景中的人性寓言
作者:李德纯
安部公房的方法是述而不论,告诉读者一个故事,意义则由读者自家评断。他初期的作品虽尚未形成自己的主体面貌,但取法于存在主义,个性独特,技巧运用恰到好处,对卡夫卡形式语言有娴熟的驾驭,卓尔不群而又韵味十足。安部公房执著于这种独特的美学追求,成了日本独特的“私小说”的叛逆者。“私小说”有意无意地忽视艺术提炼、概括与典型化,叙写上着意铺排,技巧上尽意刻画,虽描摹细腻,但通常是重复常见的环境、事件和人物。安部公房在战后各种文艺思潮的激荡和撞击中,把视角和触角投向了社会、自然、人生的全部,作品呈现出一种非常态的形式,与“私小说”模式迥异,外表也许是夸张扭曲的,但所表达的主题却是深沉的。
四、《闯入者》、《砂中的女人》:人的困境和隔离
安部公房对生活采取居高临下的俯视,以反常规的创作思路描写传统故事,象征、暗示、隐喻、反讽、有意误读和语义圈套等等,营造出一种独特的语言和叙事方式,标志着他在卡夫卡韵味上面的成熟,却又卓然自成一家。
《闯入者》(1952)以象征的手法表达必要的自立力和承受力横遭践踏,及其失去规范后所产生的盲目破坏力。主人公的家里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不速之客明火执仗破门而入,他渴望退守到真正的自我空间,但主权沦丧遭受骚扰,还发现文明世界的一切秩序荡然无存,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一出人间闹剧最终以血腥的结尾垂下沉重的帷幕。虽然我们无需套用“影射”说,但从当时身为共产党员的安部公房的人生观和文学观来看,这种荒诞而不失真实的故事其实只是一条线索,从小说的表层挖掘下去,说小说的内核是对美国统治时期日本民族生活本相的表达与诠释,似也难以排除这种创作意图的可能。
《砂中的女人》(1962)以冷峻、深刻与超凡奇诡的想象,刻画的也是缤纷繁复的人生场景中使人怦然心跳的事件。主人公中学教师仁木为采集稀有昆虫在浩瀚荒凉的沙漠迷路,被当地居民用软梯送进一个寡妇的砂穴,强迫他们姘居。然而,作者并没有把读者拖向一个梦幻般的浪漫故事,读者看到的只是这对男女神形背离的现实。这是因为,这篇小说不是一个关于男人和女人的故事,至少作家在安排戏剧冲突时,并没有更多地利用这些最容易产生戏剧效果的元素。仁木几次试图从命运漩涡中解脱出来而未能如愿以偿,他从捕鸦器上积存了水这一现象得到启发,发明了砂穴取水装置,在封闭、停滞犹如一潭死水的砂穴,驱动仁木生存的动力不仅仅是信念和意志,更是支撑起生命力的创造,一个以现实主义开端的故事,转入寓言的王国。后来,仁木在全村上下为寡妇宫外孕而忙碌时有机会逃脱,他却为了让自己刚刚发明并引为自豪的装置博得砂居的人们的惊喜而留了下来,则以卡夫卡式的孤独承受着过去自己认为无法承受的东西,继续蛰伏在砂穴——一个遗世独立、神秘诡异的村落,在沉默的黄沙下孤独地坚守着自己的价值。人生真是地地道道的旅行,有人在随身行囊里带着地图执著地驶向自己的目标,更多的是不带地图的旅行者。仁木后段丢掉地图的混沌之旅是对现实的超越,带有浓厚的理想化色彩。
安部公房总是残酷地把他的人物永远囚禁在牢笼般的环境里,得不到片刻的安宁,千方百计地企图重新改变生存空间的结构与配置,《墙——S•卡尔玛氏的犯罪》里的卡尔玛和《砂中的女人》里的仁木都是如此。在安部公房的笔下,他的主人公从外部世界走进内心世界,从“沙漠”走进“砂穴”。但不同的是,卡尔玛渴望走出“墙”,“砂穴”的主人公则希望永远留在砂穴里。如果说,仁木执意摆脱砂穴是失却面对现实人生的勇气,那么,他最后留了下来则是人同与生俱来的弱点的妥协。《砂中的女人》曾被译成十六国文字,饮誉西方、俄罗斯和东欧,1968年获法国外国文学奖,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获1964年戛纳国际电影奖特别奖。
五、选择:一个哲学命题
安部公房的作品从内容到形式都摈弃肤浅的外在冲突,尽量用抽象的戏剧手段来强化和渲染人物的内心世界和社会内涵,挖掘、刻画人物性格,以强烈的反差和对比展示人物关系,显示出他艺术探索的前沿性和超越性。他在人性与艺术探索两方面具有先锋意识,就生命和死亡的神秘性、欲望的诱惑与陷阱进行了艺术的提炼。小说人物乖戾,生活画面分割零散,总觉得他的笔触背后,有许多驳杂的气息,在模糊中确立美感心相,营造一种似是而非,亦真亦假的小说氛围,告诉读者的是这样,思考起来却又是那样。
《别人的脸孔》(1966)描写主人公因面部受伤变得其貌不扬,人们敬而远之,哪知却因祸得福,世间对他的一切纷扰都于无声中远遁,这种不事雕饰和无需掩藏的毛茸茸的生活原生情状,使他过着心驰神荡物我两忘的日子。然而,他是一颗不安分的灵魂,有着对自己容貌的异想天开的冲动,另塑了一副与他判若两人的面具。一经改头换面,复杂的人事纠葛立刻纷至沓来,得之不易的和谐与宁静随之渺无踪迹,他逐渐迷茫和挣扎在真假对错当中。书中出现的面孔不相同的两个形象,实际上是同一个人物的第一自我和第二自我,将“本我”隐藏在另一个“我”之下,有一种不似之似的意趣,形异质同的第二自我造成了角色替代的不确定性,表现出人物的梦想和社会现实的差距,既有黑色幽默的效果,又充满了个人悲剧的色彩。这是安部公房的困惑,又何尝不是一整个时代的尴尬?
由于作家对自己的优势看得很清楚,也懂得如何发挥自己的特点,他常把现实的细节和幻想的情景交织在一起,表现人在命运回旋与砥砺中的困惑、挣扎、希望。他选择的视角都很独特,往往通过一个不为人注意的侧面切入,重在写人物心灵的剖面,并不着意于生活表面的罗列,同时也试图诠释一个哲学命题——选择。《事业》、《红茧》的主人公选择了幸福,《别人的脸孔》和《樱花号方舟》(1984)选择了痛苦,《砂中的女人》中的仁木选择了无奈,《墙》中的卡尔玛选择了再选择,体现了作家一以贯之的敏锐思想和前卫姿态。
《樱花号方舟》(1984)是他淡出文坛七载后,仍以卡夫卡式荒诞变形的自由联想结构写成的长篇小说。绰号“鼹鼠”的主人公,在他拥有的海边废石矿隧道里修筑了一处状如石舫的防核避难所,取名“樱花号方舟”(多么富有象征意义的小说标题!)。船员和“老年扫帚队”、“少年火锅”等三教九流蜂拥而至,各样的人性在面临核爆炸的恐惧环境中得到了细致而深入的探寻。每个人都想在那里寻找自己的位置以维护自身的存在,并由此造成对别人的倾轧。安部公房总是把人类视为变化着的疯狂系统,世界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看不见它的结局,这正是在“樱花号方舟”中游荡的幽灵。在幽灵的魔掌之下,人情、法理全都苍白无力,比核爆炸更可怕千百倍的是人与人相互之间的矛盾纠葛,在泛滥于人满为患的蚂蚁窝般的方舟之中,现实的人际关系在非现实的情境中畸形发展,文明的主要特点毁灭殆尽。小说在日本比较早地表达对核战争导致人类毁灭的担心,体现了作家创作的超前意识,以及现代高科技发展所诱发的想象。随着安部公房对存在主义整体风格的驾驭娴熟自如,通篇小说情节被淡化,环境变得模糊,作品中的人物只遵循作家所重视的内在逻辑性。他渴望通过作品传达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在人的生存尴尬的地方,汇集了人最本质的东西。
对执著追求的安部公房来说,《樱花号方舟》不是一个辉煌的终结,而是他美学思考的延续。皓首穷经而成的《大袋鼠笔记》于1991年脱稿付梓,是他沉寂多年后的最新力作。如同他的众多小说一样,《大袋鼠笔记》塑造的仍是一些小人物,表现出一种非英雄化倾向。主人公医疗器材公司推销员在早饭后,小腿上居然长出了“刚出芽的嫩萝卜”,从此和患有各种怪病的人们过起了病态生活。现代社会中,小人物是被异化并失去“自我”的人物,忍辱含垢,一种看不见却可以感觉到的势力永远梦魇似的困扰着他们,在一系列残酷命运的冲撞中失去了社会适应能力。作家用冷峻、严酷风格的叙事手法,将人性置于裂变的生存格局中,再现了畸形环境下的精神畸形儿。无论哪个时代,在小人物身上总是最能体现作家对人道主义的关怀,安部公房的同情也总是在被损害人的一边。
每一个时代都会有被这个时代所钟爱的思想乃至情感的流行色调。安部公房的创作道路、作品风貌和艺术追求之所以占尽风流并风靡欧美,上世纪后期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评选中的热门人选,同他生活在战后两个转型期(日本战败投降和经济高速度发展),作品折射出这两个阶段的生存境况与社会心态,并为日本文学拓展了新的天地不无关系。并非所有作家都能获得这样的成功,大浪淘沙,只有那些在艰难征途上顽强跋涉,穷尽一生为文学奉献出全部热情和创造力的人才能独领风骚。安部公房在中学生时便显露出惊人的几何学的睿智与灵性,大学学的又是医学,然而,他并没有往数学家和医生的成材之路上发展,而把全部的文学才华、成就和轨迹展现在了文学的舞台。
(责任编辑 沈维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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